七月流火,却依旧溽热难消。
水灵儿独立于庭院之中,仰首看天,却是猜不透满天错乱的星语。掐指算来,今日竟是七夕,乞巧之节,牛郎织女今夜也当鹊桥相会,瓜果架下,尤能偷听他们的脉脉情语。禁不住要心酸。想自己看尽世人命途,却单单看不见自己的姻缘前程。这样的枯守相候,最后的最后,会不会是一场注定成空的错?
自那日愤而离去之后,朱安世倒也没再出现过。皇帝去了甘泉宫,张天师随行,也不忘叫上水宜清。皇帝龙体有恙,身边用药的御医、炼丹的方士无不战战兢兢。
有人敲门,甚是急促。开得门来,撩起面上薄纱,竟是未央宫的长御女官倚华。
“夫人!”水灵儿大吃一惊。虽然只有数面之缘,但她知道,倚华乃皇后最为宠信的女官。
倚华示意她禁声,只道了句:“随我进宫。”转身便走。水灵儿也不迟疑,迈步跟了上去。
笔直的巷弄异常安静。丝履落地无声,只有两个白色的人影趁着夜风飘然而行,如同鬼魅。这样的想法让水灵儿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一入宫,景象便大不相同,到处都是忙乱而行的军士,个个神色紧张肃穆;宫人们大呼小叫地四处奔走,慌忙躲避。一名隆准深目的胡巫被当场拿获,不待做声讨饶,便被一剑斩首,鲜血四溅。
水灵儿惊恐不已,脚步已乱。
“不必看,不必怕,跟着我就是。”倚华沉着地说道,手持皇后的符节,一路畅通无阻。
一间狭小简朴的寻常宫房。房内没有精致华美的青玉多枝灯烛照世界,只在榻前点了盏吊灯,金人捧玉盘,盘内,火烛明灭。
皇后卫子夫枯坐于榻上,眉目间颇多纠结烦扰之气,却依旧肃然持重。
“外面的情形你都看到了?”皇后冷然做声,“江充犯上作乱。太子被逼无奈,已征调中厩(御马监)骑兵、长乐宫卫士平乱。”
原来,江充于甘泉宫领旨做了钦差,当即带着胡巫日夜兼程返回长安,于宫廷中大肆搜捡。先是在皇后宫掘地三尺,偌大的皇后宫一片狼藉,连皇后的凤床也无法搁置。
然后移师太子宫。
太子宫的守卫拒不开门。仗着皇帝的手谕,宫门外的江充等人气焰嚣张。
“殿下,臣无非奉旨办差,还望殿xiati恤。”江充向着宫门高喊,“皇后宫臣也搜过了。皇后和太子对陛下怎会有贰心?不过是遵循陛下的旨意,略微看看,也就是了。”
宫内,太子面色凝重,举棋不定。
“殿下,绝不可放江充进宫!”门客郭起力劝,“栽赃陷害乃江充之流的拿手本领!”
“若要栽赃陷害,母后的寝宫怎会安然无恙?”太子心乱如麻。
“可你才是太子啊!”郭起心急如焚,“陷害皇后,太子尚能撇清干系;可太子出事,皇后又如何能自保?”
“父皇乃旷世明主,怎会相信小人谗言,认为自己的亲生儿子会有异心?”太子心存侥幸。
宫门外,江充催得更紧。
“若不开门,便是抗旨不遵。这才是对陛下的大不敬。”有胆小的门客在一旁瑟缩着说道。
太子听见了,眉锁得更紧。
“殿下可亲自前往甘泉宫谒见陛下,说明原委,具陈酷吏搜宫,人人自危的局面,求陛下收回成命。”郭起苦劝,“但这宫门是断断不能开!”
太子沉吟良久,终于开口说道:“不会!父皇圣明,不会冤枉自己的亲生儿子,自己亲封的太子!更何况,我素日严厉禁止,太子宫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绝不会有任何与巫蛊有关的物件!”说到这里,太子对守卫高声下令,“开门!让他们进来!让他们搜!”
门客郭起脸色陡变,颓然长叹。
江充带领一干爪牙闯进了太子宫,大肆搜检。一时间,惊声四起,仆从、宫女们被赶得四处奔逃。不仅仅是掘地三尺,不仅仅是宫人的寝室,良娣们、太子妃、太子的寝宫才是重点。有人高呼一声:“屋顶有个鸟巢!”即刻便有人用长竿捅了下来,连带打落了一片精致的瓦当。瓦当落于地上,碎裂开来。太子刘据上前,俯身拾起,忍不住,一行清泪滑落,打湿了瓦当上刻着的端直厚重的汉隶:“长乐”、“未央”。抬头极目,这华美的宫阁园囿岂是家园,而是囹圄!
江充走了出来,面色阴郁,实则是要竭力掩饰内藏的喜悦。心情太过雀跃,竟然踩空了台阶,差点滑倒。他悻悻地回首,正看到面色同样阴郁的刘据。四目相对,却是五味杂呈。江充作礼,傲然离去。
在留下一地破砖烂瓦的同时,江充及其手下自然收获颇丰:无数大大小小的偶人,还有太子书房中写有“悖逆”言辞的信函。
证据确凿。
江充总算松了口气。太子是个仁恕温谨之人。这样的人,在政治上自然不够铁腕,不够血腥残暴。即便明知是被栽赃陷害,只怕依旧会选择委曲求全。一如当年,苏文攀诬太子**宫闱事发,皇后曾想除掉苏文,太子却不肯,一心相信皇帝英明,不信奸邪。
有道是,天日昭昭。
可即便天日昭昭,又怎奈人心险恶,圣心昏聩!
江充收拾所谓的证据,更无半点迟疑,马不停蹄,便遣人去甘泉宫向皇帝报告。
太子刘据不禁慌乱,极为懊丧。
仁恕温谨,这样的评价对一个身居太子之位的男人来说,绝非好事。万人之上,受万众瞩目,自然而然,也就成了众矢之的。而一个仁恕温谨之人在这样的境地之中,怕是连自保都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