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事实俱在眼前,已然无法挽回。
酷吏之谓酷吏,是绝不会讲究所谓的律法、证据、公开审讯的。一律只是栽赃陷害,只是刑讯逼供,只是草菅人命。
又是门客郭起站了出来,“殿下,现在去甘泉宫,或许还不算晚!”
“证据确凿,父皇若是相信,我即便去了又有何用?父皇若是英明,自然不会相信小人谗言!”
“难道就这样静观其变?”郭起好生焦急,“至少是个机会啊!毕竟父子连心!殿下的话会比那些所谓的证据更有说服力!”
刘据无措,急急找来少傅石德商量对策。
石德不禁沉默,想起了数日前自己与江充在甘泉宫的相遇,想到这厮当时谦卑恭谨的模样与今日这般嚣张肆无忌惮的嘴脸,不禁骇然。这厮当日定是从自己的话语中嗅到了什么。太子仁厚,对江充这样的酷吏更是深恶痛绝,一旦即位,势必会将其铲除。看来,江充已经意识到了这点,并决定先下手为强。石德满心懊悔,当日若能谨言慎行,虚以委蛇,巧言安抚之,或许,能避过今日之祸?
“少傅,该如何是好!”刘据不知石德所想,只是焦急催促。
“太子可还记得前丞相、两位公主和长平侯?”石德终于开口说道。
刘据脸色陡然变得煞白。他还记得那日上林苑和刘嫣一同狩猎时的点点滴滴,还记得妹妹脸上那样明艳生动的笑意。
“我只是个公主,将来,不管是哪个刘姓皇子做皇帝,我还是大汉朝的阳石公主!”
妹妹自信满满的话仍在耳畔清晰可闻。可她怎么想得到,父亲竟能对自己的女儿挥舞屠刀!
连亲生女儿都能痛下杀手的人,何妨再杀一个儿子?更何况,儿子才是皇位最直接的威胁者。“我这就前往甘泉宫晋见父皇,说明原由,或许能逃过一劫!”刘据转身急走。
“万万不可!”石德拉住了刘据的衣袖,“太子莫非忘了秦扶苏之事?”
秦扶苏?刘据骇然。
扶苏乃秦始皇长子。因天下未定,百姓未安,扶苏反对焚书坑儒等政策,被秦始皇贬到上郡(陕西省延安附近)监蒙恬[27]军。秦始皇死后,赵高等人欲立胡亥为帝,矫诏称扶苏屯兵期间无尺寸之功,为人不孝,且上书直言诽谤,逼其自杀。扶苏悲愤交加,竟然奉旨挥剑自刎。
“未知少傅言下之意?”刘据问道。
“陛下于甘泉宫中,重病缠身。老臣日前见驾,陛下已有托付将来之意。如今,江充党羽如此嚣张狂妄,只怕是甘泉宫有变,陛下龙体有变。”石德心中明白,事已至此,便是箭在弦上,若不先发制人,皇帝还朝,或会念在父子亲情,饶太子不死,只是废黜流放,但自己作为太子之师,是决计难逃身死族灭之祸了。
“少傅不妨直言!”刘据急道。
“公孙丞相父子、两位公主和长平侯都是因巫蛊获罪被处死。如今,江充党羽摆明是要栽赃陷害太子。以陛下对巫蛊的忌惮,一旦知晓此事,太子势必难以自明。更何况,陛下如今生死难知,江充党羽所为之事,未必不是秦扶苏旧事重演。情势危急,太子应当机立断,以平叛之名,逮捕江充奸党,彻查他们的阴谋。”
刘据彻底呆住了,看向门客郭起。
少傅石德一席关于秦扶苏的话让郭起也不禁心惊。皇帝对巫蛊的忌惮,人所共知。即便是父子亲情,只怕也禁不起如此挑拨了。郭起面色沉重、凄惶,沉默不语。
太子兀自思忖半晌,神色惨淡地说道:“这是谋反。江充毕竟是父皇的钦差!”
“这是平叛!江充是趁皇帝病居甘泉宫犯上作乱的乱臣贼子!”石德言之凿凿,不容置疑,“殿下不妨设想,当年扶苏若抗旨不遵,和蒙恬带三十万戍边大军杀回咸阳,强秦还会二世而亡吗?”
太子刘据凄然而叹。
当年,自己若能手刃苏文,是否能免除今日之祸?而今日,自己是否能一改温和退让的脾性,起兵诛杀江充、苏文党羽?或许,这真能让父皇对自己刮目相看?只是,栽害皇帝亲封的皇太子,这难道仅仅只是一个小小的胥吏便能决定和左右的?
夜凉如水,一轮惨淡的月冷冷地注视着苍茫人世。帝都长安,兴旺富庶,无比昌盛,无比繁华。而这一切,终将成为过眼云烟。
车驾已经备好,快马加鞭,即便不能在江充的使者抵达甘泉宫前面见皇帝,自己至少能尽一切的可能向皇帝面呈冤屈。三十一年的太子生涯,刘据背负了太多。太子之位终究比不得皇帝,并不是当得愈久,地位便愈加稳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地悬着,久而久之,便成了众矢之的。更何况,是做这样一个铁腕、睿智的皇帝的太子。漫长的三十一年,积累下来的,不仅仅是骄傲和荣光,不仅仅是威信和权势。三十一年,积累下来的还有深深的压抑和憋屈。钩弋夫人封“尧母门”之事,就像皇帝给天下人讲的一桩笑话,而这笑话的主角便是太子。若刘弗陵再年长一些,易储便该是顺理成章之事了吧。三十一年苦心经营,竟然只是一桩笑话!公孙满门被屠,卫氏家族的势力被剪除殆尽。从某种意义上说,太子刘据的政治基础也随之被摧毁,从此,十面楚歌,孤立无援。直至今日的巫蛊之祸,冰冻三尺,绝非一日之寒。究竟是皇帝授意,还是江充自作主张,刘据已然无从辩识。
终于,刘据下定决心,下令收好车驾。
太子刘据连夜向京城的文武官员发出号令:皇帝因病困居甘泉宫,奸臣江充及其党羽趁机作乱,为保帝都平安,捍卫汉室天下,太子起兵平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