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途末路。无力回天。
太子刘据带着两个儿子,在一干家臣、卫士的护卫下就近直奔城东的覆盎门而去。
“父亲,病已还在宫中。”皇孙刘进忍不住要说。
刘据回头看着儿子。虽已为人之父,却毕竟年轻,还未更事,此时,疲惫和忧惧写满了整张年轻的脸。
“虎毒尚不食子,病已毕竟是父皇第一个曾孙。或许,父皇会看在病已的份上,格外宽赦。”刘据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儿子。
事实最终会证明,刘据不仅仁弱,而且天真。
俗话说,伴君如伴虎。虎毒虽不食子,皇帝却注定要在权力的牢笼中变成禽兽不如的怪物。更何况,后宫佳丽三千,绝大多数的皇帝都是儿女成群。比之万人之上,人人觊觎的权力,一个、两个儿孙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呢?
不是帝王无情,而是不受约束的权力有着可怕的魔力,让人疯狂,让人灭绝人伦。即便换了世间任何一人,只怕无人能抵御这魔力对人性的扼杀、毁灭。
走出覆盎门,太子刘据最后一次回头。巍巍帝都,依旧庄严肃穆,令人敬畏。
兵器互斫的声音犹在耳边盘桓不去。刘屈髦的平叛大军开进长安城的那一刻开始,昔日繁华富庶的帝都便成了屠场。
血染征衣,却都是自相残杀。
军士、百姓在每一个街市中展开残酷的厮杀,昨日还灯红酒绿的花街柳巷一夜之间变成鲜血淋漓的杀戮战场。长街上挤满了高举兵器,却漫无目的的双方军士。流箭在他们的头顶纷飞,同样漫无目的。不分敌我的箭镞射穿了人们的身体,而所有的人惟一能做的,只是杀戮。人与人之间,只剩下你死我活。呐喊声震耳欲聋,前排的军士倒下了,后面的军士身不由己,只随汹涌的人潮继续前进。伏尸如山,血流成河。人们杀戮或被杀,却完全不知究竟所为何事。
数万人流血牺牲,为太子一人的命运殉难,为一场无谓的皇家权力争斗殉难。
太子刘据挥泪而走,再不回头,已是无法回头。
未央宫中,宗正(管理皇族事务)刘长和执金吾(本为中尉,统领警卫京师的北军,武帝时更名为执金吾,不再直接统领北军)刘敢已奉皇命,踩着鲜血走进了皇后宫,收回了皇后卫子夫的玉玺。泪水已然流尽,为的不是自己,而是整个家族,自己的儿子、孙子和曾孙。没有徒劳的吵闹和呼喊,这个女人在失去自己珍视的一切之后,绝不肯再受胥吏羞辱。
卫子夫安静地坐在铜镜前,目光安稳宁静,身边只有最为信任的女官倚华还随侍在侧。
头发梳得整齐,一丝不乱,只是没有挽盘髻,只用素绢系束着,任长发在脑后安然垂泻。发间也没有簪华丽的珠钗、步摇,只有一根旧木笄和一把旧木梳。换了身干净的素白色曲裾袍,袍子上用粉色的丝线绣着清雅的花簇。已是花甲之年了,原本不适合这样娇嫩的颜色和装束,可她还是选择了让自己以这样一副妆容走到生命的尽头。
多年之前,仿佛是有一生那么久了,三月的上巳之日,在平阳公主府,她便是以这样一副妆容走进了那个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男人的心。那一天的每一个细节,她都记得很清楚。仿佛,她的一生就为来记忆这么一天。只是,他一定不记得了。他阅人无数,身边更有享不尽的美女如云。一个花甲之年的老妇人,对他来讲,大可弃之如敝履。一切皇家的姻缘、情爱大抵如此。色衰爱弛,是每个后宫女人的宿命。她的尊贵,甚至于她的存在,只因为她的儿子。可如今,一切都已流散成水。覆水岂有再收之理?
倚华将洁白的绫布悬系到了房梁之上,最后一次,向卫子夫郑重叩拜。两个女人,名为主仆,实是挚友。宫廷之中,也许根本就无法成就一段与真诚有关的情感,但她们做到了,彼此陪伴,度过了那样漫长和寂寥的岁月,直到年华老去,红颜成白头。
面对四面八方、源源不断向自己泼来的污水,皇后卫子夫选择庄重地离去,自缢以示清白。
长御女官倚华忠心地守护在皇后的寝宫门外,饮鸩自尽。
皇帝却依旧怒不可遏。或许,这世间的任何一个男人,女人都能向他哭闹着吵要“一日夫妻百日恩”的回报,惟独皇帝这个男人不行。皇帝刘彻给卫子夫这个伴随了自己近半个世纪的女人惟一的回报,便是屠灭卫氏三族。
皇后卫子夫自缢而亡,黄门侍郎苏文终于长长地松了口气。一个小小的阉人而已,竟能将权势熏天的整个卫氏家族连根拔起。他清楚,做下这一切,自己究竟冒了多大的险。只是,自从自己攀污太子与宫人私通那天起,他就与皇后,与太子,与整个卫氏家族不共戴天了。束手等到太子登基的那天,自己还有活路吗?
苏文高高兴兴地将卫子夫殓入一只小小的薄棺中,令人拖到长安城南的桐柏亭草草埋葬。
然而,历史总会还人以清白的面目。十八年之后,卫子夫之曾孙刘病已登基而为宣帝,下令以皇后之礼将其重新厚葬,并追赠谥号曰“思”,史称孝武卫思后。
《谥法》说:道德纯一曰思。
卫子夫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拥有谥号的皇后。
不过,这些只是对生者的慰安;于死者而言,一子三女先后都因自己的丈夫而死,她人生就已再无意义了。
且说这厢,朱安世寻了身宫廷卫士的戎服、铠甲,乔装潜入太子宫。
却是太迟。
广殿高台依旧雄浑持重,凤阕龙楼还是典雅庄严。他们沉默着,见证着,沐着鲜血犹如沐着阳光,嗅着血腥犹如嗅着清风。他们熟视无睹,更加若无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