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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望思台上草木深(2)
    太子宫所有的宫人侍婢统统如杀猪宰羊般地屠灭;太子姬妾悉数被逼自尽,未随太子出逃的一子一女赐死;太子门客,凡出入过宫门的,一律诛杀;凡是追随太子作战的,全部灭门夷族;官兵百姓被太子裹胁的,悉数放逐敦煌郡(甘肃敦煌)。

    朱安世在太子宫一间宫房、一间宫房地寻。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他不甘心,不放弃。便是铁石心肠,也禁不住要为眼前的血腥惨状心痛如狂。他涉足其中的绝非人寰,而是地狱。

    遍寻不获。朱安世只得离开宫廷。

    长安城同样一片血腥之气。宫廷的杀戮结束了,持续了五天五夜的苦战结束了,祸及全城和全国的大屠杀才刚刚开始。太子所作所为让皇帝刘彻愤怒欲狂。

    刘彻素来不喜太子为人处世之道,以往只觉得太子是温和谨慎之人,虽无开疆拓土的霸主气度,但做个守成之君,也算有仁者之风。所以长久以来,刘彻心中尽管对太子以及太子身边那些所谓的忠直仁厚之人有着诸多的不满和愤恨,却依旧给予太子尽可能多的信任和宽容。他病居甘泉宫,是将朝堂之上所有的决策权都交给了太子。刘彻觉得,无论是父子之情,还是君臣之道,自己对太子已经仁至义尽。然而,自己的隐忍换来的却是太子起兵谋反。

    作为九五之尊的皇帝,刘彻自然想不到太子刘据此时处境的逼仄和痛苦。他虽然将朝政交由太子打理,但他封“尧母门”,诛杀公孙满门,逼死卫皇后所出的两位公主……一系列的作为,即便不是刻意为之,却总能给予人们太多的联想和猜测。更何况,刘彻对幼子弗陵的太过偏爱,他身边别有用心的侍从、宠臣们又如何看不明白?他们摩拳擦掌,时刻准备着,是要迎合圣意,更希望从中渔利。

    父子亲情又如何?皇帝和太子之间,注定是一对永远无法调和的矛盾体。一个日薄西山,日益走向无法逃避的死亡,对手中的权力越是恋栈,对未来的恐惧便越盛;另一个却如旭日东升,正值年富力强,踌躇满志,期待着接过至高无上的权力,将自己的理想全部转化为梦寐以求的现实。

    皇帝看太子,不会用父亲看儿子的目光,而是充满了警惕,带着对夺权者无法消弭的愤恨。他是一个时刻准备着,要来接过权力的人。而那一天,便是任何一个人都不愿意面对的——死亡。

    现在,皇帝心中的愤恨彻底地爆发了,数十万人注定要在他燃烧的怒火中万劫不复。

    杀!太子党的人要杀!帮助太子的人要杀!同情太子的人要杀!放太子出城的人要杀!出来求情的人要杀!甚至就连太子征调军队时,虽然受命,却按兵不动的护北军使者(北军指挥官)任安[28]这样骑墙的人也要杀!

    斩草要除根。却不知,除的究竟是谁之根。

    太子和两名皇孙在郭起和数名门客的护卫下,一路向东,来到了湖县(今河南灵宝)。郭起劝太子令随行众人隐匿姓名,各自逃命,自己则带着太子和两名皇孙趁夜赶往自己在泉鸠里的旧宅隐居。

    家徒四壁,只是茅屋两间而已。

    “想不到,先生竟如此清贫。”太子刘据掩面叹息。

    “还望殿下少安毋躁,在此委屈数日。”郭起道,“误会殿下谋反,皇帝必然怒不可遏。但殿下素日一贯待人以宽,在朝中颇得人心。时日稍久,皇帝怒火渐消,定有人愿意为殿下求情。皇帝定会下令赦免殿下和二位皇孙。”

    刘据面色凄惶,喃喃而语:“此生,只怕是等不到那一日了!”

    一语成谶。

    不出一月,太子的行踪便曝露了。官兵迅速杀至。

    尽管有人不断上书谏言,恳请皇帝赦免太子及皇孙;尽管已经有所思虑,有所醒悟,皇帝却迟迟不肯颁发赦令。

    没有人知道,这个手握天下重权的老人在想什么,也没有人敢妄加揣度。

    追兵已至,将郭起的茅屋团团围困。

    郭起临时召集了几名太子宫旧人,拼死护主。

    太子刘据端坐于屋内,漠然地看着屋外血腥的格斗。一个个熟悉的面孔倒下了,他们都是他的旧部属,有些他甚至都不知道名字。他们追随他,也许只为追随一个“仁”字。可这个“仁”字,在酷吏横行的时代里,显得那样的不合时宜,孱弱不堪。仁恕温谨的刘据输了,就输在了这个“仁”字上。这是刘据的悲剧,更是这个血雨腥风的时代的悲剧。

    郭起力竭被杀,用最惨烈的方式,捍卫了自己的忠诚。

    当挥舞的利刃猝然落到皇孙的身上,当两个儿子相继颓然倒地,命毙当场,太子刘据流下了最后一滴悲苦的泪水,然后,起身,关上房门。

    他选择了与母亲卫子夫同样的方式自裁,不仅仅是自证清白,也是无声的抗议,为自己看似繁华,实则悲凉的一生。

    至死,太子刘据都无法理解,自己英明睿智的父皇为何竟然看不穿江充之流奸邪小人的丑恶嘴脸;三十多年的父子亲情,父亲为何竟连自己儿子的品性人格都不信任?自己已然是太子,是他钦定的皇位继承人,反,又能反到哪里去?

    的确没有人知道皇帝刘彻所思所想。

    只是,据说,太子、皇孙在逃时,有人曾劝说刘彻,太子忤逆,皇孙年纪毕竟尚幼,不如免其一死,贬为庶民,流放蛮荒之地。

    皇帝却道:“皇孙乃太子之子,且已年长,若不除掉,将来势必威胁我儿弗陵。”

    闻者骇然,惟余沉默。

    该杀的,不该杀的,都杀了,皇帝却意犹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