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戮之后,皇帝怒意渐消,便生出了悔恨之心,能听人劝说了。太子**人所逼,杀了几个酷吏而已,算什么大罪过?
可毕竟人死不能复生。太子已死,往日承欢膝下,恭顺孝敬的情形一时俱在眼前。皇帝刘彻越想越窝心,越想火气越大。
怎么办?
杀!再杀一遍!
于是,江充全家无论老幼悉数抓了来,全部屠灭。黄门侍郎苏文也没逍遥几天,在全族被杀之后,自己便被绑到桥柱上活活烧死。正应了水灵儿为他相的命:命犯火德。甚至执行皇命,到泉鸠里抓捕太子的官员也遭遇灭门之祸。而平叛功臣、丞相刘屈髦同样好景不长。第二年便被牵扯进又一桩巫蛊事件,腰斩于市。
数十万人被杀被屠之后,皇帝终于可以心平气静了。
泉鸠里建起了“思子宫”,宫里再建“归来望思台”。皇帝给了自己的良心一个妥当的交代。
然而,皇帝赐给太子刘据的谥号却是“戾”。
《谥法》说:不悔前过曰戾,不思顺受曰戾,知过不改曰戾。
这些都是后话。朱安世为了水灵儿在那个血腥杀戮的七月所做之事却还没完。
且说朱安世在宫廷中到处找寻仍在襁褓之中的皇曾孙,一心要救这个可怜的小生命,替水灵儿还上公孙家的人情债。然而,偌大的太子宫,伏尸遍地,却单单找不到一个小小的婴孩。
朱安世是个耿直的汉子,不愿服输,就此回去见水灵儿。他逗留于满目创痍,仍旧杀戮不断的长安街头,到处寻访。终于得知,尚在襁褓之中,已经痛失双亲的皇曾孙刘病已竟被皇帝下令送入了郡邸狱。
在经历了灭绝人伦的大屠杀之后,太子刘据惟留这一滴血脉,苟存于牢狱之中。
这个消息让朱安世振奋。
时任廷尉监(监狱长)的是鲁国人丙吉,正奉诏主办巫蛊案件。
是夜,秋雨如织,涤荡巍巍帝国满溢的血污。
廷尉监丙吉的家中来了个陌生的男子,赤面虬髯,目光如炬,单手提了只沉甸甸的木箱。
“是丙吉大人吗?”男子声音粗莽,却是客气得紧。
丙吉是个长须长者,清瘦,面色黝黑,神情端肃。此时,很突兀地出现在自家门前的虬髯男子观之不善,让人不禁惴惴难安。
“未知阁下……”
不待丙吉多问,男子道:“在下朱安世,可否借一步说话?”竟然不待邀请,径直闯了进去,阔步直走进堂屋。
朱安世?这个名字何等熟悉!阳陵巨盗竟然自投罗网,还是别有他图?丙吉无奈,只得掩上房门,跟了进去,带着十二万分的警惕。
深夜造访之人正是朱安世。此时,他将木箱掷于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然后,长长一揖,“丙吉大人,在下此行是有要事相托。”
“我是官,你是匪,只怕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还不待朱安世说出欲托之事,丙吉便掷地有声地将其回绝,“请回!别忘了,自己还是朝廷通缉的要犯!”
“要犯?”朱安世笑道,“皇帝一心在巫蛊之祸、太子谋逆上,哪还管得了区区一介盗匪?”
“如此,在下义不容辞了!”丙吉昂然道。
“大人,动刀动枪,容易伤筋动骨。”朱安世心道,好不晦气,竟然遇到个如此迂腐憨直之人,却还是耐着性子道,“丙吉大人最好还是听听在下究竟为何而来。”
丙吉也不禁气恼,若要动起手来,自己决计不是眼前莽汉的对手,只怕还会带累家人。沉吟半晌,这才道:“何事?”依旧十分倨傲。
朱安世也是满心不快。自己一辈子行走江湖,快意恩仇,何时受过这般恶气?只是,正事要紧。他忍着气,打开了木箱。金光灿灿,竟是满满一箱五铢。
丙吉大惊,错愕地看着箱子,又看着朱安世,只蹙眉不语。
“听说皇曾孙在郡邸狱,是丙吉大人你的辖区。在下以这些钱财作酬,望大人善待皇曾孙。”朱安世直言不讳。
丙吉愕然,却是不动声色,默默将眼前之人打量。此人乃江湖人士,又是朝廷通缉的要犯,为何要关注皇家之事?
丙吉虽不做声,朱安世却将他的心思看得透彻,闷闷地说道:“实话说了吧。在下有位朋友,欠了太子家一个大大的人情。太子及其家眷尽皆伏诛,惟留这一滴血脉。此时,太子之事风声尚紧,在下也不便这就将那小娃儿带走。大人若肯代为照看些日子,在下日后定当重谢!”
原来如此。
太子冤枉,皇曾孙可怜,丙吉虽是一介小吏,无权无势的,却心存怜悯。
“随我来。”丙吉并不多言,带了朱安世便走进了一墙之隔的郡邸狱。
监狱里阴暗幽深、污秽潮湿。朱安世也曾身陷囹圄,又是个大大咧咧的粗鲁汉子,本来毫不介意,此时,却禁不住要想,皇帝不是杀了江充的家人,并烧了苏文吗,不是已有了悔意吗,却为何还要将自己的血亲曾孙搁在这么个肮脏龌龊的地方挨饿受冻?帝王心思,寻常百姓家可是琢磨不透。
一路上行,虽仍在狱中,却明显空气清新了许多,也更干燥舒适。临街的一间牢房,宽敞且带了扇透风的窗户,房内很是整洁。草席上睡了两个女人,其中一人怀中拥着个襁褓中的婴孩。
“这就是你要找的人。”丙吉道,“这两名女囚是我特地挑选的,性情谨慎忠厚,专事哺乳。我隔日来探视一回,务求孩子平安无事。”
“是皇帝下的旨?”朱安世很是纳闷,皇帝为何不干脆将孩子接回宫去?
丙吉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而叹道:“盼只盼不要再株连下去。孩子无辜,在下倾尽一己之力,若能保其性命,便是不负皇帝和天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