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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望思台上草木深(5)
    只有一个人,不愿计较盘算。

    是的,良心是不能计较盘算的。

    “郭大人莫非是奉了陛下之命,前来杀皇曾孙的?”丙吉隔着铁铸的大门朗声喊话。

    皇曾孙?郭穰愣住了。皇帝只是说长安城的监狱内有王气,务必铲除,可没说要杀皇曾孙啊。莫非,皇帝已经糊涂到将自己第一个皇曾孙尚在郡邸狱之事忘得干净?一定是这样。否则,圣旨一道,直接将皇曾孙杀掉,万事大吉,何必要将整个长安城牢狱中的囚犯杀个干净?

    冷汗如雨。苏文被绑桥柱上,于烈火中惨呼的情景历历在目。帝王心思反复无常。今日,自己若真的杀了皇曾孙,只怕明日,一家老小便要人头落地了。

    郭穰定了定神,向内喊话:“廷尉监,你且先把门打开。”

    “敢问大人,门开了,又当如何?”丙吉却是不依不饶。

    郭穰大怒:“自然是依旨办事!皇帝要杀的人,一个不留!”皇曾孙自是另当别论,大可先呈报皇帝,让皇帝自己定夺。

    哪料门内的丙吉乃一根筋的牛脾气,清正刚直,是豁出性命,也要维护自己认定的公理正义。“郭大人,且不论尚在襁褓中的皇曾孙有罪无罪,该不该死。就说这郡邸狱中上千条人命,任何一个没有被定死罪的人,都不应该处死!皇帝一时糊涂,误信术士妄言,作为臣子理应劝诫,怎可如此草菅人命!”

    郭穰怒不可遏,却又无奈。莫非,还要强令手下将士攻打门坚墙危的郡邸狱不成?事情闹得大了,只怕会被皇帝治个办事不力之罪。

    一个奉旨办事,一个拒不接旨。两人一直僵持到天亮。

    郭穰大怒而返,立马奏报皇帝。

    郡邸狱中一片骇人的静谧,一根针掉落地上的声音都一清二楚。郭穰虽然走了,却没有人敢放下心来。没人能摸透皇帝的脾气,说不定,一道圣旨下来,是要连整个郡邸狱都给砸了、拆了。所有的人,都看不到活路。

    丙吉颓然跪于草席之上,思虑万千。一时意气,自己是将性命豁出去了,但愿不要带累妻儿老小才是。

    “大人!”水灵儿怀抱着仍在熟睡,对世界的邪恶血腥浑然不觉的婴孩于丙吉身前庄重跪地叩拜,“大人,因为你的坚持,不仅救了皇曾孙,也使这牢狱中的上千条人命免于血光之灾。整座长安城,大大小小的牢狱已是一片伏尸。只有这里,得庆更生。”

    “是么?”丙吉并不置信,喃喃而语,“谁知道还会发生什么。”

    “大人,相信我!这里的人已避过一劫!”水灵儿说得笃定。

    丙吉注释着她,饱经风霜的脸颜展露一个平静的微笑,“姑娘,我不问你和太子、皇后有何渊源。你既肯舍命前来救这苦命的孩子,就趁现在赶快带孩子走吧!”

    水灵儿却是坚决摇头道:“我会和大人一起等待皇帝的旨意!”

    果然如水灵儿所预言,郡邸狱的囚犯、狱卒等来的是皇帝大赦天下的好消息。

    原来,郭穰将皇曾孙在郡邸狱中,丙吉抵死不开狱门之事奏报皇帝,并参奏丙吉阻挠诏书。这可是死罪一条。然而,原本老迈昏聩的皇帝此时竟如回光返照一般,突然清醒明智起来,在血腥屠杀了几乎所有的囚徒之后悬崖勒马,宣布大赦天下。虽然没有重拾人伦,将自己的亲曾孙带回宫廷抚养,却总算没有痛下杀手,而且认定,这便是天意。

    整个郡邸狱的囚徒、狱卒不禁泪流满面,跪地谢天,更感谢危难之中坚持己见的廷尉监丙吉。

    终于松了口气的朱安世欲带水灵儿和皇曾孙离开,丙吉却匆匆奔来,绝不让他们走出郡邸狱。

    “大人,还有何事?”朱安世愕然相问。

    “将孩子留下!”丙吉道,“留在这里,他是皇曾孙,永远都是皇家的一滴血脉。皇帝若是心意有变,或者,将来朝局有变,这孩子的前途或许不可限量。若是跟你们走,他便只能沦落民间,永无出头之日了。”

    “你这人可是怪!”朱安世没好气地嚷道,“刚才还要我们赶紧地带孩子走,眨眼就变卦了!”

    水灵儿兀自怔忪,沉吟半晌才将孩子送到丙吉怀中,“大人品性高洁,乃良善刚正之人,孩子交给你,自是性命无虞。大人,这孩子绝非池中之物,还望大人妥为照应。”水灵儿说罢,招呼一头雾水的朱安世匆匆离去。

    日子似终于安定下来。

    在丙吉的安排打点下,襁褓中的皇曾孙刘病已被送到其祖母史良娣(太子刘据姬妾,在巫蛊之祸中被逼自杀)的母亲处。老人年事已高,却怜惜女儿惟一骨血孤苦无依,遂亲自抚养。皇曾孙之事,总算尘埃落定。

    虽然不断有皇亲贵戚牵连入巫蛊事件之中,触动皇帝最敏感的那根神经,引发血腥惨烈的杀戮,但这些事与水灵儿扯不上关系,可以不闻不问。一介平民至少能做到对街头市集层出不穷的抄家、斩首、绞杀、腰斩、火刑之类的事件熟视无睹,麻木且安然。

    水宜清跟着张天师,出宫的时候越来越少,有时十天半月回家一次,有时甚至三月、五月也不着家。

    水灵儿剑伤好得完全了,不再替人占卜相面,每日深居简出,只在家中做做女红,惟一担心的,只是爹爹的安危。

    皇帝大赦天下,阳陵大盗朱安世也不再为官府所追究。他在水家附近觅了间宅子安顿下来,却不是一个安闲之人,身上的江湖浪荡气,半分也不曾少。靠着以前积累的资产,日日呼朋引伴、斗鸡走狗,时不时还到花街柳巷找找乐子。但心思终归在水灵儿身上,隔三岔五,便去水家看看,找水灵儿搭搭话。

    阳光下,水灵儿垫了张草席,安然跪坐,手上飞针走线,是在赶制一件冬衣。

    “老憋在家里不烦吗?”朱安世问,“不如,我带你去洛阳走动走动。洛阳城集市繁华,不输长安。”

    “朱大叔年岁已长,当成家立室了,时常来看我这样一个巫女,不怕晦气?”是眼睛都不抬,气定神闲的样子。

    “我也想成家啊,只是不知水姑娘你应不应。”朱安世注视着眼前的女子,时常纳闷,恨自己已过而立之年,却是儿女情长,在这个女人面前,一向大刀阔斧的英雄气竟是荡然无存。

    男女之情大约总是这样,男人想要的时候,女人若断然拒绝,男人反是歉歉然,牵肠挂肚的,怎么也放不下了。

    “我的心思,你应当明白呀。”她抬头看他,目光如水,澄净安宁,纹丝不乱。

    “那水姑娘替我相相面吧,看看姻缘。”他半是打趣,半是认真。

    “我说过,再不替人相面,否则,就让这双眼瞎掉算了。”

    “不相就不相,何必说话作践自己?”他的眉蹙了起来。这世上,只有男人可以铁石心肠。他不相信女人也可以,可眼前的女人就是铁石心肠。

    她突然微微一叹,眼中似有泪光闪动,“对不起!这辈子欠你的,只能下辈子再还!”

    他听罢,莽声道:“那石皓欠你的,该何时还?”

    泪潸然而下。她急忙垂下头,想要将内心的悲伤和无助掩藏。

    他狠狠地跺足,转身摔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