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有十余日,可皇帝依旧心有不甘。
三只巨大的楼船耸立在浅海中,如桀骜不驯的海兽,虎视眈眈,冷眼漠视岸边漫卷的旌旗。
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在壮阔的海洋深处,楼船是使者抑或捍卫者,远渡抑或覆船,无人可以预测。只有天空,昭示着天地神明无声的意志。
征和四年(公元前八十九年)正月,已六十八岁高龄的皇帝刘彻前往东莱郡(山东省莱州市)海滨,想要亲自乘楼船到大海上寻觅神仙,求得长生不死的灵药。然而,天不遂人愿。风云陡变,一连十余日,天空如墨,狂风呼啸,海水咆哮着,卷起连天巨浪,猛烈地拍打停泊在浅海中的楼船。巨大的楼船曾经骄傲地炫耀着皇权无可比拟的力量,似乎真的无远弗届、颠倒众生。然而,此时此刻,在海洋,在自然之力的面前,它们却如此卑微和渺小,宛如一叶单桨浮舟,在波涛中飘摇不定,惊恐无措。
寒风和冷雨中匍匐着帝国大小的官吏,匍匐着为皇帝南征北战的军队,他们在竭力劝阻,希望皇帝能够以国事为重,保重龙体,打消出海寻仙的念头。
水宜清跪在张天师的身后,离皇帝很近,却不敢抬头看一看,那个满腔怒火也满怀无奈的老人一眼。
这个老人,从二十岁开始便痴迷于寻仙访药,一心只想长生不死。他甚至宣称,若能得遇神明,求得灵药,飞升成仙,即便将妻子儿女弃之如敝履也在所不惜。这样的男人,此时怎还有心去想什么家国天下?这样的男人,挥舞屠刀,诛妻灭子,杀戮连连,又有何奇怪?
水宜清于风雨中低垂着头,心中不禁长叹,所谓的大汉雄风,是眼前这个老人亲手缔造的,是属于这个老人的,而且,只属于他一人而已,与自己无关,也与大汉朝的万千生民无关。心念及此,陡然冷汗淋漓。水宜清蓦然抬头,看清了皇帝眉目间的万般无奈。
春天,万物萌生,皇帝却心如枯槁。
天意如此,刘彻终于收起了狂热痴迷的寻仙访药之心。
年近七十的老人,早已不复当年开疆拓土的雄心壮志。一生穷兵黩武,不顾民生疾苦,征役连年,为北击匈奴,即使海内虚耗、人口减半也在所不惜;又笃信长生不老之术,求仙访道,一心要让自己万岁,万岁,万万岁;而由削藩、巫蛊等案引发的大杀戮,更是少则一案几百人,多则几万,卫太子巫蛊案陆陆续续涉入其中并被诛杀的人甚至高达几十万,可谓杀人如麻。
征和四年的这个春天,彻底息了飞升成仙、长生不死之心的皇帝刘彻在群臣的劝谏下,发出“罪己诏”,诏命废止一切劳民伤财的政令,也不再派兵出征。
一个男人行将就木,而整个汉室天下,却得以休养生息。
公元前八十八年,皇帝刘彻改号后元。
又是夏季,溽热难消。
甘泉宫,高台广殿静谧幽深。
“别以为朕老了,糊涂了!别以为朕不知你们是在糊弄朕!什么延年益寿,什么长生不老!都是骗人的鬼话!”
殿堂之中,鹤发鸡皮的老者怒不可遏。殿前跪了两个人,战战兢兢,诚惶诚恐。
“陛下,这些丹药确有延年益寿之功效,只要陛下……”水宜清忍不住颤声禀道。
“住嘴!”
随着一声暴喝,一只铜樽掷了出去,正落在水宜清的额头,顿时,鲜血如注。受伤的人硬撑,纹丝不动,更不敢有半点吃痛的呻吟。
“拖出去!斩了!”暴怒的老者已经找不到别的方法来排解心中对生的愤懑和对死的恐惧,除了杀戮。
水宜清和身旁的张天师都惊呆了。对一个暴躁、衰老、疾病缠身的老人来说,哪有什么灵丹妙药可以返老还童,可以还他青春时的精神健朗、风华正盛。可是,他是皇帝,这两个字足够让他不可理喻,让他草菅人命。
“陛下!饶命啊!”张天师冷汗如注,涕泪纷飞,磕头求饶。两名小宦官攥住了他的手臂,要往外拉,他却挣扎着死活不肯就范。
“拖出去!拖出去!”老人只是万分的焦躁和不耐烦。
“陛下!小的知道长安有一奇人,自幼便开了天眼,能预知祸福,能识他人命途!陛下!此人或可替陛下排忧解难!”为求保命,张天师是什么都不顾了。
水宜清本已听天由命,任宦官拖拽着自己往外走。听张天师如此一说,不禁心如刀绞。
“啊!”一声大吼,急火攻心,喷出口鲜血来,却什么也说不出,更不知该说什么。
张天师不管,努力挣脱宦官的束缚,膝行向前,尖声喊道:“此人曾替前丞相夫人卫君孺和卫皇后相过面,曾预言过公孙家的祸事和前太子之事,无一不准呀!”
皇帝刘彻的眉蹙得很紧,冷眼看着殿下磕头如捣蒜,胡乱觅地找寻活路的人,半晌才冷声道:“真有如此神人?”
张天师见有了转机,急忙指向身后的水宜清,“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女儿!”
水宜清此时是一头一脸的血和泪。他恨自己无用,身陷宫闱不得解脱也就罢了,如今还要害了女儿,“陛下!休听张天师胡言。小的的女儿不仅貌拙,而且愚钝,养在深闺之中,少见世面,只怕是连什么公孙家、皇后都没听说过啊!”
“陛下,是真是假,只须将那姑娘召来一问便知!”
皇帝思忖着,突然灵光一现,有了新的盘算。
数日之后,惊魂未定的水灵儿被带到了甘泉宫,带到了皇帝刘彻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