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个男人给人的威慑和重压在百步之外便能清晰地感应。但此时的水灵儿,不再怯懦和畏惧,经历了杀戮,经历了生死,她已经能如常面对命运所给予的一切困顿和灾厄。既然皇帝召见她,一定是爹爹水宜清出了事。她一心一意,要救爹爹于危难。
“听说你能预知祸福,能识人命途,可是真的?”堆满了简牍的御床上倚着的老态龙钟的男人,声音低沉阴狠。
“是。”水灵儿静定地答,不作任何隐瞒。
“告诉朕,你可看到了朕的命途?”男人带着不屑,是有嗤之以鼻之感,真龙天子的命途岂是区区一介平民所能轻易猜到、看到?
“陛下真想知道?”水灵儿却是直言相问。
他不语,注视着她,浑浊老钝的目光里带着凶邪的杀意。九五之尊又如何?万人之上,睥睨天下又如何?谁又能真的万岁,万岁,万万岁?曾经开疆拓土的意气风发,曾经铁血权谋的文治武功,曾经怀柔四海的雄才大略,竟都成今日这般的委顿和苍老,衰弱和卑微。他视他的臣民皆如蝼蚁草芥。为了自己的权力,为了自己的尊严,他可以杀人如麻,即便是妻女儿孙,也能毫不犹豫地挥舞屠刀。他用铁碗政治,用他的百万雄师让他立于不败之地。然而,一个字,一个字就将他所有的骄傲和雄心击为齑粉。
“死”之一字。
千古一帝又如何?他躲不开,逃不过。他不甘心!他不要身后盛名,他只要此时此刻,只要眼前,只要当下!愤懑和焦灼,无奈和恐惧交织起来,没来由的,他开始憎恨,憎恨眼前这个年轻的女人,憎恨她的年轻,憎恨她的天赋灵识。
皇帝霍然起身,拂袖而去。
水灵儿被晾在了殿堂之上。空荡荡的世界,在溽热中却透着蚀骨的寒意。茫然四顾,她心急如焚,却又不知该向谁去殷殷探询,她的爹爹可安好,是否还活着?
水灵儿呆在殿上,不敢随意走动,等了许久才有一名宦官走来,带她入得一处宫房,并给了她一套宫装,示意她换上。
水灵儿不敢多问,只是一味地顺从。
“呆会儿什么也别说、别问,只看便好。”宦官尖着嗓子冷声道。
与富丽阔大的未央宫、建章宫不同,甘泉宫依山而建,枕藉山陵,如屏如障;遥望帝都,极目苍茫;宫阁楼台隐没林泉之中,幽深秀美。
水灵儿一路走来,不言不语,却心事重重。
衡量一个君王的千秋功过,若只凭借这些气势恢弘的宫殿园囿,凭借铁血征骑,耀武扬威,那么,黎民百姓、万千苍生便是真的命如草芥、蝼蚁了。
御园之中,随侍着一干宫女、宦官;林泉深处,笑语嫣然,一名年轻女子正与一稚童在花间嬉戏。清风拂柳,落日熔金,风间林下,那女子如清水芙蓉,风致天然,竟让御河中的红莲也嫌自己太过俗艳招摇。
多年以前,河间有奇女,年轻貌美,但手握成拳,十余年不能伸开。皇帝刘彻巡幸至河间,将此女唤来。刘彻用手轻轻一掰,少女的手竟被分开,一如健康常人,里面还有枚玉钩。于是,宝马香车,载入宫中,号拳夫人。后居钩弋宫,称钩弋夫人。太始三年(公元前94年),生昭帝,即刘弗陵。
这就是有关钩弋夫人香艳而神奇的故事。但也仅止是故事而已,后宫之中,每一天每一夜都是生死较量,没有人能够幸免。
一枚碧玉钩,牵系半世残缘。
幸,或者不幸?
二十五六岁风华绝代的女子,却要守着七十岁的古稀老人。而这老人,背着皇帝的名号,铁血暴戾,杀妻屠子,诛女灭孙,从不曾心慈手软。
身畔的稚童,虽则凤睛龙额,生得堂堂帝王之相,且灵慧异常,却奈何质弱多病,难享天年。
这未必不是因为其父刘彻一生杀戮太甚,伤及子孙。
“看清了?”身旁的宦官声音总是阴恻恻的。
水灵儿犹豫着,不肯点头。
“水宜清和张天师都还活着。但,能否活得下去,就看姑娘如何说了。”
“还望大人指点一二!”水灵儿急忙道。
“实话实说。陛下要听的,只是实话。”
实话?如果说实话能救人一命,那么,之前便不会死那么多的人了。水灵儿泄气,无所适从。经历了那么许多,她不惧死亡,只是不愿再看到血腥杀戮。
不远处林木掩映的高台上,皇帝刘彻也在默默地看着。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钩弋夫人脸上那些忧惧的泪水究竟为何而落了。他爱她、宠她,可她太过年轻,年轻得让人妒忌。
刘彻深深一叹。自戾太子刘据兵败自尽后,他的脾气便越来越坏,对幼子刘弗陵和钩弋夫人的宠爱却日甚。他太爱那个孩子了,太想守着他长大,看他终于成为一代明君。可是……
他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等不到那一天了。他开始沉下心来思考,还有哪些是他必须为他的小弗陵狠心去做的。
戾太子刘据已死。太子党人、卫氏族人,该杀的、能杀的,都已杀尽。为了替小弗陵登基扫清一切可能的障碍,他甚至将那些曾经追随卫青、霍去病征战漠北、战功卓著的将军、列侯们剪除怠尽。
公孙贺、公孙敖、赵破奴……
坐巫蛊,族。
史家刀笔之下,寥寥四个字而已。
刘彻知道自己杀孽太重,后世自有史家评说。可是,他已经停不下来了。
水灵儿又见到了那个男人。这个男人和他天命所属的汉室天下一样,是属于火德的。是的,他是一把火。烈火燎原,让整个世界生灵涂炭,玉石俱焚,单单成就个人千秋功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