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虽然放得宽了,钩弋夫人仍不免小心翼翼。皇帝的脾气越来越坏,眨眼之间,便能从朗朗晴空便成倾盆大雨。她竭尽所能,只希望将皇帝的宠爱维系到最后一刻。
此时,皇帝刘彻安然而坐,默默地看着眼前年轻美丽的女人,突然之间,时光流转,少年情事纷至沓来。
雍容华贵如陈阿娇,刘彻的结发之妻,他的第一个皇后。“金屋藏娇”虽只是无心童言,仍铺陈出日后千般恩爱。叹只叹巫蛊为祸,从此,春风不入长门宫,纵然千金购得相如赋[29],奈何郎心似铁,恩情难再。
温婉优柔的是皇后卫子夫。三月的上巳之日,平阳公主府里偶一抬首,千娇百媚中只她那一点潋滟容光直入圣心。尚衣轩中春宵一度后,便是数十年的风月情浓。宫闱似海深,曾经的风华绝代,终会演绎成色衰爱弛。仍是巫蛊为祸,素来平宁恭顺的女人竟然愤而自缢,以示清白。
三宫六院,后宫佳丽三千,在刘彻赏览过的人间春色中,最幸运的,当数李夫人。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却是天妒红颜,青春早逝,徒劳换得天子赋[30],仍难免身后灭族之祸。
刘彻深深一叹,收敛飘忽思绪。
“陛下,何事如此困扰?”钩弋夫人温柔地问。
一个美丽而单纯的女子,清如水,明如镜,不负自己数年专宠。只是啊只是,她真的是太过年轻,太过美丽了。
刘彻吩咐一旁的女官将幼子弗陵带走。偌大的宫殿中,华灯溢彩,却透着诡异之气。
钩弋夫人如水的眸子依旧温柔地凝视着自己的男人。她不是陈皇后,出生帝王之家,有整个家族可以依靠;也不是卫皇后,有个战功赫赫,位列三公的好弟弟;甚至不是李夫人,哥哥被皇帝钦点贰师将军(指李广利),手握重兵。她无依无傍,父亲只是个受过宫刑的中黄门,母亲早丧,由姑母抚育成人。在这个世界上,她惟一的依傍便是眼前这个男人。虽然已是古稀之年,但他给了她近乎于宠溺的爱,给了她无尽的荣华富贵,给了她甚至从未敢梦想过的一切。所以,理所当然的,她将自己满腔的温情和爱恋都给了这个铁腕强悍的男人。虽是老夫少妻,却也感情深笃,更兼爱儿承欢,其乐融融。
可是现在,这个男人看自己的眼神好生奇怪。素日的脉脉温情荡然无存,只透着冷漠和诡异,这让年轻单纯的钩弋夫人不禁心惊。
“朕刚颁发了‘罪己诏’,诏命废止一切劳民伤财的政令,宫廷之中更不得铺张糜费。你这般奢华招摇,不是有意忤逆朕意吗?”刘彻的声音透着蚀骨的寒意,犹如冰刀雪刃。
钩弋夫人愕然。奢华招摇?自己的衣饰不是一贯如此吗?转瞬即悟。毕竟是宫廷,毕竟伴君如伴虎,再单纯的人,也要懂得必要的规则以自保。她急忙取下头上所有的发簪,跪地告饶。
“来人,带去掖廷狱吧。”
刘彻淡而又淡的一句话,于钩弋夫人而言,却如晴天霹雳。怎会是掖廷狱?那不是有罪的宫妃才去的地方吗?而且,那从来都是有去无回的啊。她愣愣地看着自己当作天一般敬爱着的男人,一脸茫然。直到宦官上得前来将她催促。她终于醒转,虽然仍旧不知自己所犯何罪,却洞悉了自己正面临着的险恶之境。
“陛下,臣妾做错了什么?”惊恐慌乱的泪潸然而落,她哭着喊着问着,却都是徒劳,“无论臣妾做错了什么,求陛下看在素日的情分,看在小弗陵的份上,饶臣妾一回!”
刘彻默默地看着,铁青着一张脸。只要一句话,她便能活。数年恩爱,他比世间任何人都更懂她对他纯真的依恋。可这重要吗?比之自己的权势尊严,一个女人的痴心爱恋根本不值一提。所以,他只是看着,一言不发。
“陛下!”钩弋夫人于宦官的手中挣扎着,哀求着,头发散了开来,涕泪四溢,却还是那么美,梨花带雨的,纵是铁石心肠也不忍严辞苛责。可是……
“是你自己说过的,会一生一世陪伴朕,不离不弃。”他注视着她,狠下心来,“快走。你不能活。”
钩弋夫人彻底绝望了。这便是她如天如神一般爱着敬着的男人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她不能活。她不明白究竟为何,却知道,已成定局,任谁也无力挽回。她不再哭闹,跪地谢恩,然后,头也不会地走向自己的宿命。
于是那日,据说,从甘泉宫到帝都长安,风沙大作,尘土蔽日。
因为,一个无辜的女人死于一个男人无耻的嫉妒和冷酷。
刘彻长长地松了口气。他欲立年仅七岁的幼子刘弗陵为储,却忌惮主少母壮,深恐钩弋夫人在自己归天后难耐春闺寂寞,效仿吕后,骄横**,更兼祸害国家社稷。
杀母立子之念早已有之,可刘彻迟迟下不了决心。毕竟是深得自己宠爱的女人,毕竟无辜无过更无罪。当张天师为求自保,说水灵儿可识他人命途时,刘彻计上心来。果然,水灵儿在钩弋夫人脸上看到的只是死后哀荣。那么,杀人者便不是自己了,是天意,是鬼神。
心安理得。他终于为爱子弗陵登上皇位扫清了一切可能的障碍。
皇帝刘彻优雅地收起了屠刀。
他惟一没想到的便是,爱子刘弗陵二十一岁,英年早逝。是啊,一个八岁的孩子,失去了父亲、母亲的呵护,在阴晦的深宫之中,将如何活下去?
经历了无比血腥的轮回,汉室江山又回到了太子刘据的手中——刘据之孙刘病已登基而为宣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