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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驰援(4)
    于是,李陵走向了自己诡谲的命运。

    石樊为旧主所召,毅然跟随李陵远赴边关。

    其时,石皓年方十五,但在父亲的调教下,骑马射箭、刀枪剑戟,样样皆精。他的血液中也沸腾燃烧着同样光荣的梦想。他再三恳求,希望能和父亲一道北出关塞,能和父亲并肩作战。仿佛是早已洞悉上天于冥冥中残酷的安排,石樊坚决拒绝。

    石皓记得,父亲临行,再三叮咛自己:人重品,丈夫重气节,无论在何时何地、何种境遇之中,都不可违背自己做人的准则。然后,父亲执着母亲的手,只道:“相信我,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回来,除非……”父亲的话未说完,母亲急忙伸手掩住了他的嘴,不让他说出任何可怕的话。

    石樊随李陵军出征才月余,便有人从塞外送来了家书。

    原来,李陵军从居延⑵出塞,向北挺进,一路直抵东浚稽山(蒙古共和国戈壁阿尔泰山)扎营,并将沿途所见的山川地形绘制成图,令人快马加鞭,送回长安。

    皇帝刘彻接报大喜,当即将信使陈步乐封为侍从郎卫,留在自己身边。

    父亲的家书便是由陈步乐的亲兵送来的。

    一支薄薄的竹简而已。父亲的话很少,仍在叮咛自己那些不可违背的做人准则,且嘱咐自己小心侍奉母亲。

    石皓将父亲的信读给母亲听,一遍又一遍。直到今时今日,石皓仍记得母亲当时脸上的表情,带着温婉且凄迷的微笑,那样美丽。那是属于为爱郎担惊受怕的幸福女人特有的美丽。那也是石皓最后一次在母亲的脸上看到那样美丽的笑容。

    就在石皓为母亲读信的时候,前线战事急转直下。

    石皓和母亲仍浑然不觉,一心一意,只将父亲等着、盼着。

    那年的冬天特别冷,特别漫长。漫天大雪中,谣言四起,说是又吃败仗了,李陵军全军覆没,李将军更是变节投了匈奴。石皓和母亲不肯相信,直到皇帝派人将李陵母弟妻儿悉数捕入大牢之中。

    血气方刚,石皓收拾行囊便要走。他要去居延,他要出塞,要去寻自己的父亲。

    母亲硬生生将他拦了下来,只道,要走可以,但不能往北,而应往南。

    “为何?”石皓不明就里,切切地说,“母亲,相信孩儿,一定能将父亲找回来!”

    母亲却是摇头,凄然泪下,“李将军若是降了匈奴,你父亲乃其家将,只怕……”说到这里,母亲已是语不成声,哽咽了许久才定下心来继续说道,“你的父亲若还活着,怕是会追随李将军。皇帝若得了确实的消息,一定会株连你我。母亲老矣,吾儿年纪尚轻,不可坐以待毙。”

    石皓恍然大悟,急道:“那我们一起走!母亲,我们一起去找父亲!”

    母亲依旧摇头,泪水无止无息,“我在这里等他。这里是我们的家。他说过,无论发生什么,都会回来。”

    石皓想了想道:“那我也不走!父亲再三嘱咐,要我好好侍奉母亲。我不会丢下母亲的,无论父亲是否回来!”

    母亲的担心不无道理。皇帝不仅诛杀了李陵全家,更将已查实投敌的将士家属抓捕入狱。石皓和母亲虽然安然无恙,日子过得却十分艰难。周围所有的人都像躲避瘟疫一样地躲着他们,生怕被牵连进去。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近一年,皇帝才有所觉悟,下令赏赐逃回来的四百李陵军残卒,并将石皓等几名遗孤招入羽林卫。这时,才有人找上门来,送来了父亲的遗物——他从未离手的宝剑“映日长虹”。

    母亲当即晕倒在地。一直以来,她都靠一个信念活着,那就是自己的丈夫一定没死,哪怕是投了匈奴,也一定在等待时机南返汉廷,回家,回到自己身边。如今,一切皆成梦幻泡影。

    往后漫长的岁月里,石皓再没见母亲笑过。

    那日,石皓安顿好母亲,与来人席地而坐,听他诉说李陵军所遭遇的一切。

    原来,李陵率领五千步卒孤军深入大漠戈壁,竟遭遇匈奴单于亲率的三万铁骑。

    李陵颇有其祖父之风,天纵帅才,处变不惊。他以运粮车布阵,亲率精锐在车阵外构筑工事。将士们手执铁盾长戟,后伏弓箭手。当匈奴骑兵逼近,前排将士与之肉搏至酣处,听得号令,诈败回阵。匈奴铁骑杀得兴起,追袭而至。工事之中,埋伏的弓箭手万箭俱发。匈奴人死伤狼藉,急忙收兵。李陵率众掩杀追击,竟杀敌数千之众。

    初战大捷,虽是喜讯,却暗含杀机。

    单于不甘失败。更何况,数万铁骑,竟奈何不了区区几千汉军步卒,单于今后还如何号令各属国小王?于是,急忙增兵至八万。

    那注定是一个格外萧索寒荒的秋季。注定一个原本雄姿英发、热血沸腾,带着家族荣光与内心炽热梦想的青年军官要走上自己诡异的命运。

    五千步卒再是勇武强悍,如何与八万匈奴铁骑对抗?

    一路向南,且退且战,每日短兵相接数十回,杀敌伤敌万余,直至刀枪皆断、箭尽路绝。

    李陵重伤被俘,无奈而降。然而,皇帝刘彻是一个不容任何背叛的君主。他要的是血染征袍,要的是以身殉国,而不是降。他大发雷霆、暴跳如雷,竟将李陵军先前遣返报告军情的军官陈步乐吓得自尽而亡。

    尽管在匈奴,李陵成了单于的女婿,并封右校王,但他彻底被命运之神遗弃了。有家难回,有国难投,从此再未回还。他背负着一个男人所能背负的最沉重的耻辱和痛苦,成为塞外一缕凄凉悲怆的孤魂,在历史的断简残编中任人诟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