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汉军与匈奴又混战于一处。汉军虽则勇猛,毕竟势弱,开始不敌。匈奴人渐渐占了上风,一时忘形。
时机成熟。石皓身边一骑卒猛地挥舞旗帜。不待匈奴有所领悟,但听得一阵密集的鼓点响起,尘沙滚滚,一队汉军突然于山丘后现身,仿佛神兵天降,转眼便已杀至眼前,不由分说,照着匈奴骑阵便是切瓜劈菜般地急砍起来。匈奴骑兵乱作一团。
卫律一懔,心知上当,转念又镇定下来。
“顶住!切勿自乱阵脚!汉军尚不及我军一半!”卫律大喊着,稍稍稳定了军心。接下来,且战且退的便是自己的人马。只要退回夫羊句山,这堪堪是个平局。
眼见得匈奴收拾人马,便是要撤。汉军将士心急,硬冲硬闯,难免损兵折将。
突然,又是沙尘滚滚。这一次,却隔得稍远,来自贰师兵团大营的方向。汉军似有大军前来增援。
“汉军七万大军尽数出动!”
“我军大营已被占!”
“快逃!再不逃,退路便是要断了!”
石皓专门要来的十名匈奴骑卒于乱军中混入匈奴骑阵,并在匈奴骑阵中,用匈奴语一通喊叫,唬得不少匈奴骑兵调转马头,不管不顾,飞奔而逃。
于是,颓势汹汹,大势已去。
卫律胡乱斩了几名逃兵,却是无力回天,长叹一声,恶狠狠瞪了石皓一眼,在卫队的簇拥下,扬鞭催马而去。
汉军一路追袭,匈奴竟弃营而逃,溃不成军。整个贰师兵团挥师北击,如入无人之境,一路直至范夫人城。
范夫人城虽在塞外的夫羊句山中,却是汉人一手所建。
元狩四年漠北决战以后,汉廷和匈奴都元气大伤。匈奴汗国人口本就少,这一战更折损近十万人,于是,举国北迁,从此漠南无王庭。而汉廷虽然人口上占有绝对优势,却由于战马损失惨重,也无力再大举北征。汉匈之间有了十余年的和平。
战争刚结束,汉廷为蚕食匈奴汗国领土,不仅在边塞上大规模屯垦,更派遣了一支军队进入夫羊句山,修筑城堡,以屏障河南地的朔方、五原、西河等郡。这便是范夫人城。
此时,范夫人城中,大摆庆功宴。贰师将军李广利大喜过望,论功行赏,石皓记的,当然是首功。
明月朗朗,仿佛伸手可触。
石皓悄然离开宴席,独自来到高耸的城墙一处残破的垛口。
被震裂的虎口用布条胡乱缠着止血,整只手以及整条胳膊因为御力过度而充血肿胀着,疼得厉害,还在微微颤抖。
他伸手,轻触冰冷的布满了裂纹和缝隙的岩石,仿佛真能感受父亲当年手泽。
决战漠北后,石皓之父石樊一度息了功名之心,留在长安娶妻生子。可为了给妻儿更好的生活,他再度远赴边关投军,希望能建立军功。然而,汉匈之间十多年的和平,让赳赳武夫没了用武之地。他只能随军进驻夫羊句山,修筑城池要塞。
听父亲说,这支筑城部队的主帅姓范。范将军虽然领兵作战略逊一筹,却擅长修筑城池工事。此番在夫羊句山中筑城,以便在匈奴王庭和河南地的汉廷要塞之间形成一道屏障,就是范将军向大将军卫青提议,并获皇帝首肯的。他也主动请缨,带着年轻的夫人来到了这座草木不生的石头山。
然而,工程才刚刚开始,范将军便不幸染病去世。
远离家乡故土,即使与汉廷的边界要塞之间也阻隔着茫茫沙海戈壁。这里只是一座冷冰冰的石头山,缺水缺粮,更兼漫天风沙、遍地冰雪。
就在将士们都想放弃,一心要南返家园之时。范将军年轻的夫人却上奏朝廷,愿意带领军工,完成丈夫未竟的事业。经年累月,一个柔弱女子,竟然完成了哪怕是堂堂丈夫也难以想象和完成的功业,终于成就了这座范夫人城。
十数年的和和战战之后,这座荒弃多年的城池再度迎来了汉廷大军。只是,那个将自己全部的青春和心血都倾注在这座城池上的女人,却再也无人知道她姓甚名谁,此后的命运为何。她已化身在这座沟壑纵横的石头堡垒之中,在大漠的风沙中咏叹着交战两国,万千黎民百姓随黄沙飘摇的悲沉命运。
石皓想不了这么多,他只是那样专注地默默怀想,想象着父亲当年,在同一道风沙之中,在同一轮皓月之下,与自己相同的啮心蚀骨的思乡之情。
战功赫赫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血染征衣,意味着杀人如麻。
万里黄沙、千里牧野,征战便是整个历史。所有光荣的梦想都在此汇聚、沉淀。可万人枯骨,成就的,只是册册籍籍,寥寥几个和泪带血的名字罢了。
据说,每一个北征汉军将士的怀中都藏着一捧土。那是家乡的泥土,带着家的芬芳和温暖。望月思乡的时候,便取出一点,放入口中。再是苦涩,这泥土,此时都会变得甘甜。而每一个南下匈奴骑兵的怀中也会携一捧黄沙。那是故园的沙粒,带着长城外才有的清香。每当风吹草低,牛羊在望,嗅一嗅这沙,便仿佛闻到了毡帐里特有的奶香。
匈奴南下,劫了牛羊,夺了粮食、布匹,烧了屋舍田园;王师北上,一柄马刀,十万征骑,扫穴犁庭,强要换得天下归心。
还是那轮冷月,照了今日的夫羊句山,也照了汉都长安,照了单于王庭。还是那阵风,起自大漠戈壁,裹挟着沙尘,杂糅着冰雪,一路向南、向南,于是,长安城中,春雨梨花,绚烂一片。
同一片天地之中,沐着同样的月,浴着同一道风,相煎何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