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皓大骇,默默看了严彬许久才道:“大哥可知羽林‘十七禁律、五十四斩’?好舌利齿,妄为是非,调拨军士,令其不和,此谓谤军,犯者斩之!”
严彬不以为意,冷然道:“皇帝可是连自己的妻女儿孙都能杀的人,要建立怎样的功绩才能消除他心中对巫蛊的忌讳,对权臣拥王夺嫡的愤恨?贤弟莫非能助李广利生擒单于,更或者,将单于首级带回长安,将匈奴一举逐出草原牧野,再不南犯?”见石皓沉默,严彬继续道,“我军虽然捷报频传,奈何长途奔袭,连番恶战,兵乏将疲,已是强弩之末。再与单于精锐短兵相接,即便不败,至多是个平手。即便胜了,匈奴一战即走,我们继续追击不成?到何时是个头,才能带着李广利和皇帝想要的军功班师?贤弟,怕是遥遥无期,毫无指望吧!”
石皓打了个冷战,心知,严彬分析得不无道理。即便再胜一场班师,皇帝也未必肯放过李广利及其家人。可孤军滞留匈奴腹地,危险只会与日俱增。
“成败全在贤弟一念之间!”严彬见石皓似有所动摇,趁热打铁,“贤弟乃骑兵校尉,麾下将士尽皆贰师精锐。辉渠侯也答应带领麾下匈奴裔士卒举事。回朝后,我们便向皇帝禀告,李广利已有反心,我们将其拿下,力保整个贰师大军不失,更兼之前数战之功,贤弟定当晋爵加官,为皇帝所器重。”
“大哥谋划得太远,却是忘了眼前。”石皓叹道,“孤军在外,不能众志成城对付劲敌,却先自乱阵脚,内乱四起。统兵大将既失,军心动摇,大军焉能安然南撤?匈奴岂有不趁虚而入之理?”
“只要贤弟和辉渠侯……”
不待严彬说完,石皓将其打断,切切地说:“军心一旦动摇,届时,谁也无法力挽狂澜。大哥胸中虽有韬略,智谋过人,却非提兵进击、冲锋陷阵的将领,难知其中厉害。石皓奉劝大哥即刻劝辉渠侯放弃各自图谋,严守秘密,齐心追随李将军对抗匈奴。这才是保全贰师大军安然南归惟一的办法。”
严彬注视着石皓,目光阴沉,许久才道:“贤弟,太迟了,辉渠侯已带人入将军帐擒拿李广利。严彬此番不为征求贤弟意见,只不过是希望贤弟能在关键时刻做出正确的选择,不误此生。贤弟不妨再斟酌一番。”
不待石皓回应,莫昆已率领一干匈奴裔士卒于土丘后现身,“长史大人,何须再作考量、斟酌?石校尉若肯同上一条船,便是自家兄弟,肝胆相照!若是不肯,当自刎以全忠义!”
石皓绝不示弱,仗剑在胸,傲然曰:“区区几个匈奴降卒能奈我何?想试我手中‘映日长虹’的,尽管出招!”
匈奴裔士卒闻言不禁面面相觑。谁都知道石皓的骁勇,知道他手中宝剑是何等凶悍锐利,若真要刀剑相向,不禁胆怯。
“何至于此!”严彬在一旁相劝,“都是自己人,怎可自相残杀?”却是一语双关,是明知石皓仁厚,仍希望能将他劝服。
“我还有选择吗?”石皓却不听,“原来,我在大哥眼中,不过是枚棋子!”
严彬枉然叹息:“大丈夫为求功名,为实现抱负,不择手段。贤弟,跟着李广利没有出路。你便成全大哥,也成全自己吧!”
莫昆早已不耐烦,仗着马刀锋利,大叫着冲了上来,照着石皓的面门,挥刀便砍。
不待石皓出剑相格,人影一闪,有人挺身而至,锋利的马刀已将莫昆的刀挡了开去。
“谁敢伤石校尉一根毫毛,先问我大五的马刀答应不答应!”
竟然是大五。虽然石皓令他独守帐中,思来想去,终觉不妥,便寻了来,却遇到这般凶险的一幕。此时,大五护在石皓身前,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对八名匈奴裔士卒怒目相向。
莫昆不管,招呼另外几名匈奴裔士卒也围了上来。
以二敌八,再是勇武,也难免腹背受敌。更何况,石皓确是个仁厚之人,虽然面对的是匈奴人,却毕竟是身着赤色戎服的汉军士卒,实在难下狠手杀戮。匈奴人不管,一心只要杀死石皓和大五,除掉这两个绊脚石。他们受了严彬蛊惑,相信继续留在匈奴腹地,难免失败。无论李广利是败还是降,这些匈奴裔的汉军绝没有活路。所以,他们相信严彬,只有扣押李广利,即刻班师,回到汉廷才能保住性命。
石皓下不了狠手,匈奴人却越战越勇。大五竭力护卫,两人还是渐渐落了下风。一旁,严彬看得清楚,急忙高喊:“贤弟,回头是岸!”
石皓和大五退到了土丘边,借助土丘的掩护,免除了腹背受敌之态。举剑格开了几柄砍至眼前的马刀,石皓疾声对莫昆道:“你相信杀了我,擒了李将军,便能顺利班师?主帅既失,大军岂有不败之理?你也是久经战阵之人,这样的道理竟然不知?怎能相信一介腐儒的撺掇?”
莫昆愣得一愣,却没有时间多想。他不过是个匈奴降卒,有家难回,有国难投,只想苟活于世,留条性命而已,哪料得到,竟遇到这样复杂费人思量的情势。
石皓无法说服围攻自己的匈奴人,也没有脱身的可能。他知道,继续缠斗下去,自己和大五必定力尽被斩。正当他俩无可奈何,全力相搏之际,突然脚步声凌乱,有大队人马杀奔过来。
莫昆最先察觉,当即停手,回身去看。虽未看得明白,却凭着武人的警敏,意识到了危险的逼近。他绝不恋战,急忙抽身欲逃,却被石皓挺剑拦截。
四目相对。虽然,石皓对莫昆没有丝毫的好感,却终究难免人性中无法抹杀的悲悯。就在石皓犹豫不决的刹那,莫昆夺路而逃,眨眼便消失在了土丘之后。
急赶而至的人马将仍在苦斗的众人团团围住。匈奴人只得缴械。严彬此时已然面色灰白,浑身哆嗦。马蹄声起,有人御马缓缓而至,威严的目光扫过自相残杀的士卒,落在石皓的脸上,沉着地点了点头。来者竟然是护军大将张定国。他眉头紧锁,看着惊慌失措、茫然无辜的匈奴裔士卒,终于下令:“杀!”寒光闪过,围攻石皓和大五的一干匈奴人还未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便已人头落地。
张定国看向了一旁战战兢兢,已经面无人色的严彬,厉声道:“押走!”
石皓也是一头雾水。莫昆的刀剑相向,严彬透露的惊天消息,张定国的出现,这一切,不仅突然,而且反复纠结,让他完全应对无措。直到随张定国来到李广利的将军帐,他才彻底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将军帐中,除了李广利、掾史胡亚夫,还有决眭都尉、辉渠侯雷电。
原来,李广利妻儿族人牵入巫蛊案,已经悉数被捕入诏狱的消息一经证实,严彬便无法按捺心中的焦虑。他自恃满腹经纶,有着安邦定国之才,却苦于无人引荐,得到皇帝的重用,这才跟了贰师大军出塞,希望借助李广利实现自己的梦想。不承想,竟遇巫蛊恐怖,就连提兵塞外的李广利也难逃干系。如今,孤军深入匈奴腹地,一个处置不当,七万大军很可能全军覆没。继续战下去,严彬看不到希望,更不想为李广利陪葬,不想自己的才华就此埋没,于是,铤而走险,撺掇辉渠侯雷电谋反。
然而,雷电乃久经战阵的老将,熟悉匈奴,熟悉汉军,更对汉军当下的境况和可能面临的问题了然于胸。他的想法和石皓一致,无论李广利在何种境况之下抱着何种态度孤军深入匈奴腹地,如今,全军上下团结一心,众志成城才是安然南归的前提。于是,他假意答应严彬,并让已经被严彬说服的莫昆和另外几名匈奴裔士卒去游说、收服旁的军官、幕僚。自己径直赶到李广利的将军帐,不是抓捕,而是将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李广利。
自石皓随莫昆走出军帐,一切便在张定国的监视之中。一时间,忠奸立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