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帐中,烛火摇曳,每个人的情绪都起伏不定,却又极度安静,所有的目光都落到了李广利身上。
李广利脸色非常难看,许久,他才长长一叹,闷声道:“长史所言,句句属实。皇帝的确抓了我的父母、夫人、孩子和族人。不杀,也不召我班师回朝受审,不过是以我的家人、族人为质,迫我提兵深入匈奴腹地,建立皇帝想要的战功。早在范夫人城,胡掾史便跟我说,一旦班师回朝,势必会被皇帝诛杀,我救不了自己的家人、族人,能救的,只有自己,那就是叛逃匈奴。”
大吃一惊。不仅是石皓,更有张定国、雷电。
“的确如此。皇帝可是连自己的妻女儿孙都能痛下杀手的人,更何况,区区一名统兵将领。”胡亚夫喟然而叹,“只可惜,李将军不肯听我之言。他不愿意背叛皇帝,背叛大汉朝;不愿将自己的部众舍弃在大漠戈壁中。依汉律,大军失了统帅,无人可活。李将军只能殊死一搏。这才执意北进,以至今日。”
“易地而处,换了是你们,你们的妻儿老小被皇帝投入诏狱之中,你们又当如何应对?”李广利沉凝的双眼黯然扫过众人,“我也知,继续北进势必将整个贰师大军推入险境之中。可我别无选择,皇帝没有给我任何的选择!”
“末将愿追随将军,将军要打多远,打多久,末将都誓死追随!”护军大将张定国老迈稳健,却最先站出来表明态度。
“末将乃匈奴人,却是汉将,早已没了退路。所以,怎样的硬战、恶战,末将都愿意追随将军打到底!”辉渠侯雷电也说得铿锵有力。
“严彬,你还有何话要说?”李广利看向了严彬,神色肃然。
严彬此时已变得镇定,将惊慌和恐惧抛诸一旁,是有孤注一掷的决心:“大丈夫为求功名,为实现抱负,自然不择手段。严彬功败垂成,不过是因为错信反复小人。”他冷眼怒视着辉渠侯雷电。
雷电又羞又恼,却不便发作。
“你错了。”李广利叹道,“这是战争,是战场,靠的是勇气和智谋,靠的是全军上下团结一心、众志成城,而非权谋手段。辉渠侯和石校尉不愿听从于你,是因为知道,你会将整个贰师大军带向万劫不复。”
“难道让数万将士跟着你继续滞留匈奴腹地,用数万将士的鲜血和生命去换取你的家人,便是所谓的成功之道?”严彬不服。
“将军已经决定南撤。”胡亚夫情绪颇为激动,“按照既定战术,击破匈奴左贤王大军后,我军便要向南,边撤边搜寻匈奴单于主力。若是能遭遇,自当全力一搏;若是不能,将军已经决定班师!”
李广利问胡亚夫:“长史所犯之罪当如何处置?”
“谤军,不杀,不足以明军纪,振军威。”胡亚夫答道,并唤来了帐外的卫士。
一直未曾言语的石皓却是不忍,开口求道:“将军,他不过是个儒生,不懂战事。不如……”
“贤弟,不用为我乞怜。我死后,但求贤弟念在结义之情上,替我收尸,让我入土为安。”严彬说到这里,又傲然道,“一将功成万骨枯。军帐内诸位,哪一个不是踩着万千将士尸骨才有了今日的地位和权势?诸位所行之事又何尝不是应了严彬所坚持的,为求功名,为实现抱负,不择手段?”
军帐内都是压抑的沉默。不待李广利吩咐,严彬昂然随卫士走出了军帐。
石皓眼睁睁地看着,心情沉重,却又无可奈何。
处置了严彬,李广利当即下令,天明便拔营南撤。
“是撤,还是搜寻匈奴单于主力,再战一场?”张定国问。
“撤。”李广利毫不迟疑,“长史虽已伏诛,但长安所发生之事怕是瞒不住了,军心必然不稳。我们撤军的同时还要防范敌人偷袭。”
“可将军的家人、族人该如何是好?”张定国再问。
“听天由命吧!”李广利枉然长叹,“我已经做了最大的努力。皇帝若肯念及之前数战之功,或能网开一面。不再求富贵荣华,只要能保住一家老小,余愿足矣。”
石皓默默注视着眼前正值年富力强,却是灰心沮丧、豪气全无的男子,突然感觉到了悲凉和无助。
来到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梦想。自己有,是想要带着军功回家,回到长安,娶心爱的姑娘为妻;严彬有,是满腹经纶,渴望立身朝堂,辅佐明主,名留青史;胡亚夫和李广利有,那是高官厚禄、晋爵封侯;甚至连大五也有……可此时,所有的梦想都成泡影,所有的梦想也都与“光荣”二字再无干系。
深深一叹。人重品,丈夫重气节。正是凭借这样的借口,他离开了心爱的姑娘,远走边城,一心建功立业,报效国家。可如今,是做梦也想不到,事情会以这样诡异的方式演进。再是百战功成,都抵不得皇帝一时好恶。眼前竟然血流成河,令人不寒而栗。皇帝身处富庶繁华的长安城内,于温柔富贵乡中恣意发号施令,究竟知不知晓,前方将士的艰险和痛苦;究竟知不知晓,他的一句话、一个眼神,就可能让数万汉家儿郎血染疆场、埋骨异乡!
严彬临死前所说的一切更让石皓不安。他的手上都是鲜血,那些死在自己剑下的匈奴人的血,那些自己麾下为自己而死的汉军将士的血。它们沸腾着,燃烧着,不断追问着他的灵魂,杀与被杀,究竟所为者何?
整个贰师大军整装待发,意欲班师,却如李广利所预言,长史被诛,谣言四起,军心动摇,所有的将士都惶惶难安。可南归毕竟是每一个远征将士最迫切的愿望。军令一下,所有的人都归心似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