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人都沉默了,许久,那名掾史又问:“李将军会降吗?”
“早在范夫人城,李将军便已知悉家人被捕之事。若是要降,那时便降了。”石皓的声音沉毅恳切,“匈奴连战连败,今日此举,无非是想乱我军心,以求一胜。我贰师大军的实力,大家身处其中,自是心知肚明。若是中了匈奴之计,乱了军心,谁也别想南归。惟今之计,便是众志成城击退匈奴,这样,我们都能安然回到长安,回到亲人身边。”
在场将士无不点头称是。众人散去,却依旧唏嘘不已。
石皓心事重重,拿了那块羊皮,径直向李广利的将军帐走去。
大五跟在身后,忍不住嘟哝:“皇帝是疯了还是傻了?再大的罪过,待大军班师回朝再说呀。为何要自乱军心?”
“闭嘴!!!”石皓是有满心的不耐烦。
大五不管,拗着性子就是要说:“皇帝不就是想打胜仗吗?那要大家都活着,才能为他打胜仗呀。这样的做法,不是把大家往死路上逼吗?将士们死光了,谁去替他打仗?石校尉,你说,这道理,我大五连个大字都不识的粗人尚且知道,为何皇帝偏偏不知?”
大五的话实在,正说到石皓的心坎上。此时,他已经无暇思虑其他。他不知道,若自己回不去,那在长安日夜等着、盼着的姑娘该如何是好。他是人,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爱的活生生的人。这一路,刀光剑影、枪林箭雨中走来,他无惧死亡,却不想为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或道义殉难。他只想为心中所爱而活。
仅此而已。
将军帐中火烛黯淡,却无人在意。帐内只有李广利和胡亚夫两人而已。
石皓进帐,正要说话,却见李广利手中赫然捏着块一模一样的羊皮。显然,他已知晓此事。
李广利看着石皓手中的羊皮,枉然叹息。“石校尉,抓紧时间回帐休息一阵吧,明日还有恶战。”李广利叮咛道。
石皓自是无话可说,默然施礼离去。
目送石皓出帐,李广利不禁又是一声长叹。
“据说,前些年有使者在匈奴王庭见到兵败降敌的李陵将军,曾劝说其与自己一同南返。”胡亚夫仿佛在闲话家常,“可李将军对使者叹道:‘吾已胡服,有何面目再见皇帝?’”
李广利闻言,点头道:“不错,背弃汉室,辜负皇恩,李陵乃降将,自然无颜南归。”
“将军可知,李陵所言还有下文。”
“愿闻其详。”
“李陵还说:‘归易耳,恐再辱,奈何!丈夫不能再辱。’又道,‘陵归,皇帝又有何面目见陵?’”
李广利沉默不语。李陵的遭遇,军中之人谁人不知?兵败而降,实非不得已为之,竟被皇帝夷了族。“明日血战,若埋骨沙场,他日,与皇帝泉下相见,不知皇帝可有面目见我!”李广利不由得感怀时事,竟是百感交集。
“皇帝实乃刻薄寡恩之人。”胡亚夫叹息,“这么多年来,我大汉朝与匈奴征战连年,英雄辈出,从文帝时便以抗击匈奴闻名的李广老将军到他的孙儿李陵将军,从显赫一时的卫氏家族卫青、霍去病到浞野侯赵破奴,再到将军今日的境遇,咱们大汉朝为国为君征战沙场、血染征袍的将军们,总嫌命运多舛!”
胡亚夫又是一叹,仍是闲话家常般继续道:“李老将军沙海迷路,贻误战机,不愿班师后受辱于胥吏,竟然自刎,足见皇帝手下酷吏之毒。李广之子李敢,征战漠北,屡立战功,因父亲之死怀恨大将军卫青,而在上林苑中被骠骑将军霍去病射杀。皇帝不仅不罚,反而袒护霍去病。李氏一门,三代忠烈,竟是此等下场!卫氏家族如此显赫,也难逃盛极必衰的命运。”
“霍去病自不必说,二十四岁便因疾疫而亡,未尝不是连年征战,动辄长途奔袭数千里,累极苦极,更兼一身伤痛所至。卫青年未半百便也早亡。卫、霍二人征战之功足抵半壁汉室江山,奈何改变不了卫氏族人在卫太子巫蛊案中夷灭三族的命运!”
李广利沉默不语,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或许想到了妹妹的倾国倾城之貌,也正因为此,皇帝格外恩宠,将自己封为贰师将军,出征大宛。自己虽然一战成名,可万里之遥,盐泽流沙当道,十万枯骨,为的仅仅是皇帝梦中所见的几匹俊逸天马。李广利从未抱怨时运不济,他了解自己的实力,没有李广、卫青、霍去病的才华横溢。可一个时代,征战连年,再是将星闪耀,也不可能要求所有的将领都如卫、霍璀璨显赫。他兢兢业业,稳扎稳打,但求不负皇帝重托罢了。又是喟然而叹,心中的郁闷焦灼无处可诉。
胡亚夫趁热打铁:“匈奴虽是蛮夷,为人处世却简单明了,君臣间如兄如弟,只要坦诚磊落,极易相处。我大汉虽号称礼仪之邦,富庶繁华,宫廷内外、朝堂上下,却充斥着血腥屠杀,相互倾轧。将军……”
不待胡亚夫说完,李广利突然将其打断:“我听得传言,一直想问,未知掾史和已经伏诛的浞野侯赵破奴究竟是何关系?”
胡亚夫愣住了,神色尴尬凄惶,半晌才道:“赵将军被匈奴俘获时,我乃帐下掾史。”
原来,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匈奴新任单于性情凶暴,杀人如麻,更兼匈奴汗国连发天灾,牛羊牲口死了很多。于是,匈奴左大都尉派密使到汉廷,表示打算杀掉单于,率部降汉。皇帝刘彻大喜,派因杅将军公孙敖⒇率大军于塞外筑受降城驻军接应;第二年,更派赵破奴率骑兵二万于朔方出塞数千里,挺进浚稽山(蒙古共和国戈壁阿尔泰山),打算与匈奴左大都尉会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