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十四年三月,宇文化及在江都叛乱,隋炀帝被弑。消息一经传出,天下皆惊。
这一年的洛阳,春天来的似乎特别的晚。
朝阳升起,阳光金纱般笼罩在万物,却依旧驱不散那深藏在骨子里的寒意。宫墙之上,檐马走兽枯立冷风中,檐铃轻响,带着瑟冷之意。
风长衫用手肘碰了碰身边的少年,少年冰冷的眼中才有一丝回转的暖意。
“皇上,登基的吉时不能误了……”风长衫低声禀道。
杨侗于是点了点头,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表情凝重,举步往德阳殿走去。风吹起他的龙纹衮袍,显出他清瘦的身体,束着十三环金玉革带的年轻皇帝仿佛脆弱的如同瓷娃娃一般。
通往德阳殿的御道边池水环绕,玉阶朱梁,纹石为坛,年轻皇帝的脚步忽然停下——
几个宫女蜂拥着正往这边小步跑来,急促的叫嚷声飘荡在这座宫殿灰色的上空,让这死寂的宫殿忽然间就有了一丝鲜活的气息,而那久违的一点人声也像甘霖一样忽然落在年轻皇帝早已干涸的心田……
“二小姐不要跑了,尚书大人知道了,会责罚奴婢们的!”宫女们正围追着最前面的那个绿衣少女,蓦地抬眼看到停驻在不远处的这一行人,随即纷纷跪下,大气都不敢出。
那绿衣少女却懵然不知,回头见身后人终于没有再追上来,方吁出心中一口气,陡然见眼前一抹明黄撞入眼帘,人已触及那人衣角,她猝然惊住,脚下已跪倒:“皇上恕罪!”
“你且起来……”少年皇帝杨侗的眼中依然没有一丝表情。
少女闻言站起,一袭绿罗裙,盈盈而立。
“尚书大人为何要派人抓你?”那皇帝似又不经意的问道。
少女眼中不由得一愣,看看面前的年轻皇帝,又看向他身后正站着的风长衫,只这刻,风长衫已然走前一步,低头道:“皇上,文武百官已经等在德阳殿,请皇上移驾德阳殿!”
杨侗再度看了看自己的这个文臣一眼,微微一笑,也不再说话,依言举步往德阳殿走去。风长衫紧紧跟上他,走了几步,猛地回头,对着依然懵在当场的闯祸丫头狠狠瞪了一眼,以示惩罚。
年轻的皇帝一行已然走远。“二姑娘,尚书大人说了,不能让你出宫,您就不要再为难奴婢们了……”那跪着的宫女依然在原地瑟瑟发抖。
……少女眼中的惊色终究逝去,代之的却是抹不去的浓浓的悲伤,她举步踏上那高高的宫阁之上,远远眺望着乐游园的方向,洛阳的牡丹花又开了,可是,那个人……如今那个人即便真的来了,又可在何处才能再找到她?
——他不知这世事造化,是多么的弄人?
眼前的天宇浑然苍白,拂过她面庞的春风便也是冷冷的。
德阳殿内,金鼓齐鸣,礼乐声起,杨侗目光茫然的站在这座大殿上。
纳言宣读新皇帝即位诏书,宣布改年号为皇泰,接着献上皇帝玉玺,典仪高呼“拜贺”,赞者应和承传,来使和百官依次向新皇拜贺,山呼万岁。
此时距离他被逼自缢的皇爷爷的死仅只有两个月,一切却都已永久的改变了。
死亡,是将一个人从空气中连根拔起。
大业十四年五月,长安。李渊废恭帝侑,即皇帝位于太极殿,建元武德,建国号为唐,是为唐高祖。
六月,立世子建成为皇太子,世民为秦王,元吉为齐王。
七月,李世民至高墌拒薛举。浅水源之战后,薛举病死。
八月,仍以秦王世民为元帅,击薛举之子薛仁杲。
同月,在洛阳,李密为王世充所败,瓦岗军大溃。
洛阳宫的这处水榭之中,凉风习习,芙蓉已半红,娉婷水风中,只是空有这样的景致,在这乱世之中,却已绝少有人再有心思去欣赏。
六儿踏进这方水榭时,骤然看清那个坐在水边似已醺然睡去的少年,没有说话,悄悄的坐到了一边。似心有灵犀,风长衫却在下一刻嘴角噙笑,眸子微睁,清辉顿生,似一眼看穿面前女子的心意:“六儿此来,可是有话要对我说?”
也无怪,至小青梅,郎骑竹马来,他本是最识她的人。
只是,同居洛阳城,却终至有一日再不能是两小无嫌猜。
“爹爹说,让我来谢谢你这次助他破了瓦岗军!”少女揉着衣角,低声道,片刻仰头,认真打量着风长衫面上这刻的神情。
——神情清朗的少年,看似从来都在笑,对任何事都不放在心上,便如一阙流云,羁散自由,东楼被焚之后,再无人能读懂他真正的心思和快乐。
风长衫见了她认真望着自己的模样,不由的轻摇头叹出,眼中不免往时觑笑:“只是如此……倒让我空欢喜了一场,我原以为你爹爹终于肯将你嫁给我了!”
眼看那幼时的伙伴脸上一红,细雨般的拳头已如往常般招呼上他单薄的身体,却没有看见风长衫秀气眸子中片刻隐过的那一痕失望,在再次与这少女对视时,重归风清月明。
……半晌,却仍是低声问出道:“六儿,你可还在等着他?”落在肩头的拳头倏忽的撤去,身上不痛了,他的心却早已预知的钝了一钝。
侧身望去,那少女的拳头就愣愣的留在半空中,脸色只一句便成苍白。
看着这样的她,东楼的少年忍不住再一次叹息:“六儿!”他忽然清晰说道:“文庭远不会那么容易就离开,他应该是一个不同寻常的男子,终有一日他必会回来!”
——皇泰主的同窗谋臣,智克瓦岗军的年轻军师,在朝堂上已崭露头角,他说出的话掷地有声,尚无人敢轻易辩驳。
少女自然是信他的,轻轻的点点头,眼眶中却无故又溢出了薄薄一层泪,慢慢浸湿了身边人的长衫一角,她缓缓贴着风长衫坐下,同看那水榭外的一片水风……薄而湿的水风,这般蔓延开来,当中匆匆滑过眼帘前的就是两度花开花落……
长相思。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远在千里之外的西部秦州大地,虽是晚春,从北部吹来的朔风从来的凛冽。
“还是没有找到?”西征的李唐秦王缓缓落坐在身后榻上,神色微现苍白,仍是当年的老仆人,在一边不安的点头。
夕阳外,军旗猎猎,瑟风寒冷。
李世民霍然立身而起。
“秦王殿下!”老仆人情急之下只得拦住他的去路:“王世充已在洛阳拥立越王侗为皇帝,殿下此去不吝于羊入虎口,再者,现在秦州这种形式,殿下怎能离开!”
二皇子的脚步蓦地停下,回头看了一眼忠心耿耿的秦王府管家,黑眸中火光闪动,半晌,蓦地凉声笑道:“我不过出去……透透气!”
年老的李福目视着这俊挺的背影在风中昂然离开,心里无端的便是一阵难过。……很久后,他怔怔的看着那断岗之上,夕阳将李唐二皇子一身笼住水凉金色……那二皇子一个人孤零零的傲立在秦州的陵原上,直到暮风吹动夜色,他的身影依然立在原处,一动也未曾动过。
——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是统领唐军西取陇右大地的统帅!
十月,李密降唐。
十一月,秦王李世民在秦州坚壁不出,与薛仁杲相持二月有余,秦军军中乏粮,将士离心,大败之,薛仁杲降。至此,长安西陲再无隐忧。
大业十四年,便在那样四起的烽火中悄悄的流逝,蓦地惊醒时,已是新岁至。
流年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