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二年四月,皇泰主禅位于王世充,王世充建元开明,国号郑。
含凉殿中光线昏暗,四周冷寂。禅位后的皇泰主杨侗侧卧在竹塌上,脸上也是漠无表情。……殿中清寒,只有零星的几样摆设,他久久的躺着,依稀也变成了一件冰冷的摆设,再没有一丝生气。
“皇上,用膳了!”从小服侍在他身边的小允子刚从开启的宫门缝中接过送来的晚膳,等了长久依旧没有等到杨侗答话,眼圈一酸,已滚下泪来,回身打开饭龛,见只有两碟子时蔬,那硬邦邦成一团的米饭,更是没有一丝温气,心中委屈着,泪不觉落的更急。
杨侗听到身边压抑的哭声,不由得抬起一张益发清瘦的脸来:“怎的哭了……”勉强对那小太监挤出一丝笑脸,这木然笑容却让小允子忽然哭的益发起劲。
“跟着我让你受苦了!改天我便让长衫想个法子将你遣出含凉殿!”被废黜的皇帝的声音犹如一阵风般的虚无缥缈,小允子这时却一下子扑上前抱住了他垂在竹塌下的双足:“小允子从小跟在皇上身边,皇上不要小允子,奴才以后在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亲人了……”
小允子哭的眼泪横流,杨侗的眼中不觉也酸酸的。
“小允子,不要再称我为皇上了”,见那孩子始终跪着,他无奈摇头,对着这小太监伸出手去,不多的动作,已觉吃力:“起来吧,我只是随口说说……”
“皇上……”小允子仍挂着泪。
“你还是像以前那样称呼我为公子吧……”杨侗轻声道。
小允子于是屏住眼泪点点头:“是,公子。我已经挑去了外面的冷饭,公子好歹吃点!”
杨侗已经一天滴水未进,纵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却兀自摇摇头,目光望向灰暗的殿外:“你去把我的琴拿来……”
小允子于是含着泪抱来了杨侗从不离身的那具独幽琴。
含凉殿外有一处小坡,坡上有株孤松,传说前朝的一位妃子便曾经吊死在这上面,孤魂迟迟不肯散去。杨侗就抱着独幽琴,缓步拾阶而上,松声阵阵,孤涛如诉。
小允子就瑟缩的跟在他身后。
月色霜白,端坐于琴前,长指微拨,独幽琴发出水波不定,泉声幽鸣。
夜染繁华处眉雨压殊途灯挑三四孤酒暖六五壶
妄言儿时酷轻屑竹马苦暮缓车流扰狂徒
缘分淑与妩眉上惹花露
裙风少年误相悦恨两路
声声唤罗曼楚楚招嫣目
世时荒芜长孤独
一曲罢了,弹琴的杨侗怔怔的望着含凉殿外的茫茫夜色,仿佛入定。夜风吹得他单薄春衫瑟瑟而动,他的眉目却已仿佛冻结,
当另一个人影缓缓自含凉殿后巨大的檐影中步出,仰头望向小坡上那个落寂的身影,眉川如何不成壑?
四目相交。
“长衫……”那入定的人却微微一笑,笑容宛如落花寂寞:“你怎的来了!”
“我来看看你!”风长衫信步上坡,落座,轻落一笑,敛去眉间愁绪:“还给你带了酒!”
杨侗不由得略微叹出:“可惜,我这儿如今要找出对酒杯都难!”
风长衫眉间不觉益痛,却突然从袖中取出双酒杯来,郑重摆在琴几上:“亏得我临来时突然想起!”
两人不无相视一笑,个中愁苦自知。
春来迟迟,月色清冷。
“果真是好酒!”杨侗笑看着杯中酒色,琥珀清冽,神情若有所思:“自从东楼被烧后,我记得长衫已不再制酒,何时又有的心致?”
风长衫低头拊拊衣袖,不语。
杨侗收在眼中,道:“酒入愁肠愁更愁,你是明白人,如今何必还要来趟这滩浑水!”
风长衫眼中暗色一过,抬头时却已是月朗星稀:“还记得你我在长安求学时,那时你虽是越王侗的显贵身份,我却并不卖你的帐,那般奚落你,让你下不来台面,你却并不恼我……”
杨侗依稀笑笑:“你那时候就说,我不是一个可以掌控天下的人,大隋的江山若是落在我的手上必然毁之早晚……”
风长衫闻言,眼中又一暗,低道:“你还记得!”
“你说的这番话若是传到皇爷爷的耳中,风长衫就是死了白次千次都不为过……”皇泰主盯着面前的这位昔日太学中的好友:“但是我不恼你,因为我知道你说的都是真话,大隋必亡,只是我不知道最后却真的葬在我手上!”
他手中的酒杯被攥紧:“啵”的一声,酒浆四溢,污了他一声月白外袍。
“公子……”小允子扑上来,却被他挥手制止。
“千里堤岸,隐患长矣,并非你一人之力能挽回,你本不该这样自责!”风长衫眼中若有所苦。
杨侗笑笑,站起,走到土坡边,衰草没膝而过,他目光凉凉的落在远处的宫殿檐角:“我是杨家的子孙,结局早已知晓,只是长衫……我如今只求你最后一件事!”他目光回转,已有一丝暖意:“长安时你曾告诉我,你的志向是清风野鹤,逍遥天下,时至今时今日,你为何还不肯离去?”
“若只是为了我……你大可不必再留在此处!”杨侗淡淡道。
“我会设法救你出这牢笼!”风长衫眉间一冷。
杨侗却摇摇头,再度苦笑:“这含凉殿是个牢笼,这天下岂不是一个更大的牢笼,你让我往哪里去!”
——他已无处可去,作为隋的皇室,大厦已倾,岂有完卵,他不过是在挣着自己最后的宿命,以一个皇孙该有的面目,死也要死得有尊严。
“杨侗!”风长衫心中一痛。
“长衫,马上就是宫禁了,你该离开了!”皇泰主这时缓缓道:“再不走,怕你这一辈子都要被拘禁在这宫城中,带上她,走吧……”
风长衫手中的酒杯“啪”的一声落地,跌的粉碎:“你知道?”
皇泰主眉间深深一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就知道!”他顿顿,“你莫怪我……你说的对,我那时实在是怕独自面对这天下间的虎狼之心,才生私心以往日的情义留下你,但如今还算为时不晚,我的事,从此刻起,你不要再管!”
“长衫,王世充和我,或者说,那女子和我,你选择哪个都输不起啊!”看着旧日同窗眉目间陡然升腾的痛苦挣扎,杨侗对着他摇头一笑,步履蹒跚的走下土坡。
仿佛是一个晚上,他眉间的孤冷更多。
“你以为单凭独孤机,裴仁基兄弟,就能扳倒王世充?!”身后蓦地传来冷凉的诘问。“侗,隋家天下已经亡了,以你单人之力,根本不可能复国!”
听到心谋被揭穿,杨侗不怒反笑,更深深的吸了口气,离开……留下风长衫一个兀自冷冷愣在他身后。
明知那是穷途,杨侗的最后一着棋已是落子无悔……被独自留下的那个人望穿面前的这一片宫宇深深……
——昔日的越王侗已再用着不他,或者说不忍再用他,那么他呢,王世充和同病相惜的挚友,他果真能选择一个?
还是,果真到了他风长衫该离开的时候了?
浮生不知所向,这少年后来一仰头,竟然还是走到了绿衣宫的围墙外,看着杆杆碧翠如墨,依稀仿佛听到里面那女子的叫声:“长衫……长衫……”那样一声声遥远漫长的呼唤,仿佛是贯穿了他整个不算长的平生。
他待要答应时,忽然就一头栽倒在身边的这片遑遑的竹林里,心力交瘁。
“长衫,你又喝酒了?”不久后,那少女果然从这扇宫门里跑了出来,看到他一脸酩酊的样子,将他从地上扶起,嗔怒道:“你酒量又不好!为何还喝这么多酒?”
他只得强自笑笑:“我只想醉一次!”
“你醉了,又来找我?”那少女不觉赌气怒道:“我这就去找莫青来送你出宫!”说着起身要走。
“六儿!”风长衫拉住她的衣袖,六儿惊愕回头。
“六儿,你可肯跟我走?”他忽的紧盯着眼前少女这刻的眼睛,生怕从那里逃脱任何一丝情丝可能。
“走,去那里?”六儿的水瞳扑闪闪:“我自然愿意跟你走的,你倒说说哪里又出了稀奇的东西?”那少女笑盈盈的看着他:“可是今天太晚了,已上了宫匙!”
风长衫仍笑,垂下眼眸:“南门大街上最近新卖的面具惟妙惟肖,我改日给你和阿离各买一个来!”
少女笑着忙不迭点头,稍后起身去找莫青。
风长衫眼睁睁的望着这女子的背影就此离开,脸上的温润笑容终一点点的流失在夜风中,他忽低头猛烈的一阵咳嗽,直咳的胸腔中一阵剧痛袭来,忽然就想这样醉了过去……
月光照在他苍白的面颊上,他嘴角赫然有一丝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