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的飘摇,便如置身在一艘开往海洋深处的双桅船,白日阳光灿烂,海水湛蓝,当孤鸥飞过落霞,依稀有星辰入目,微微的侧眸,便见那一抹暖带飘起,还有那女子侬侬的软语悄悄的飘近了自己的耳侧……
——这样的一个梦,他依稀宁肯沉浸在当中再不愿醒来。
“长衫……”而有少女正用梦中人那低柔的声音轻轻的唤着他,仿佛似害怕吵醒了他,却又似乎害怕他真的就此不醒。
风长衫的眼际徐徐睁开,只觉眼角从来沉重,却是极认真仔细的看清那样一张弥漫关切脸上的分分毫毫。
“我睡了多长时间?”他不由张口问道。
“三天!”少女眼帘一低,已翻涌出泪花晶莹。
“傻丫头,你哭作什么?我又不会死!”他不觉伸出袖子小心擦**的眼角:“被你爹爹看见了,又道我欺负你,必等不来将你许配给我的那一天了!”
少女闻言,眼中泪花尚未隐去,就此如往常般生出嗔意。
风长衫无端笑出,强忍压住喉间咳意。
六儿低头看他面上痛苦,不觉又是满腔心疼,从袖中取出丝帕替他擦拭嘴边汤药污迹,动作温柔细致:“早知如今难受,当初为何喝了那么多的酒?从今儿个起,是一滴酒都不许沾了!”
风长衫也不辩驳,竟是从来未有的异样顺和,点点头:“六儿说什么就是什么……以后,我都不会再惹你不开心。”一句话说出,他抿唇更笑,喉间经久有猩甜意味弥漫。
“果真如此就好了,怕不过又是随口说说罢了”,少女细细替他掖了掖被角,后来想想,仍是欢喜笑出:“你等我,我出去瞧瞧你的药为何还不来!”
风长衫在被褥中便点点头,眼睁睁的看着这个娇柔的身影从门边消失……一边的地上,瞬间便落满了被窗棂隔碎的阳光。
“六儿……”他是最后放纵自己忽的又出声喊住幼年玩伴的那个名字,看着少女从方消失的门边重探出半张脸来,双眸中竟生出一些欢喜来。
“含凉殿可有什么动静?”他忍不住又是一阵咳嗽。
少女远远摇了摇头,仍走回他身边替他掖好被角:“这几日宫里平静的很,你再莫多想,好生歇着,含凉殿若有事,我自会第一个告诉你!”然后她看着榻上男子的眉角微松,这才阖上眼帘,也没有再看她多余一眼,少女虽觉心上一点异样,然叹了口气,却已走了出去……
“公子……风公子终于醒了!”小允子急步向含凉殿后奔去。
仍是那棵孤松,松下,杨侗独自站在这处山坡上,此刻才轻轻的舒了口气,紧皱的双眉些许的松开,却现出另一种疲倦。
小允子等了片刻,悄悄的退下。
四周冷凉又是无人,土坡上寂寞人的目光寻不得落处的掠过眼前那殿宇重重……
——人生是一局棋,一子动,满盘动,而他这颗棋子,已拖累另一个人太久。可他如何抉择,才不至于让满盘皆输,还赔上他这一辈子唯一活着的可供信任的人呢?
一个绿色的衣影正悄悄的走近含凉殿宫墙对面的那座高亭,远远的仰望着这边,杨侗的目光掠往那边时,也掠起那少女脸上一阵慌乱。
他眸中忽的笑了,定定的看着那女子。
那女子惴着眼神,也是打量了他很久:“我就是杨侗!”他读出她眼中的疑问:“是他叫你来的!”
果见那少女犹豫片刻,遥遥点头,小心问他:“你可好?”
皇泰主眉间一动,年轻脸上就有薄薄苦笑溢出,怎生回答,眉宇却仍是片刻安静回那女子:“你回去告诉长衫,我会很好!”
那样一个仍不知世事艰难的少女,闻言于是暖暖笑出,清澈的脸庞上有异样美丽顿生:“太医说长衫有些积病,他已答应我从此之后再不沾酒,将养一些时候就好,他怕是一直担心你,所以我特定来告诉你一声!”
皇泰主长久冷清的面上最后也是真心笑出,仿佛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安宁,坡上清风袭来,心里片刻却忽然有些羡慕起那个比他更早遭逢遽难的少年来。
“可惜若是我早些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便能帮到你们了……”俄而片刻,他忽轻轻说道。
这样一句未及前意,不达底端的话,那少女自然丝毫不能懂他的真意,却是安慰道:“你若照顾好自己,不要再让长衫担心你,这才是于他最好的!”
杨侗眼中不由一愣,随即笑答:“好!”目送着这女子背影离去……眼前的含凉殿依旧灰蒙蒙一片,杨侗的心里忽然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平静。
是以,那一日,神色出奇的好。
“公子,今儿胃口可好些了!”小允子笑吟吟着,将菜中仅有的几片肉拨到杨侗的碗中,杨侗看在眼中,也不阻拦,只是将头转向一侧,不让小允子再看他面上不忍神色。
含凉殿的宫门边异常传来声响,小允子慌张跑了出去时,只见一只篮子不知何时搁在宫墙边:“咦……”小允子便面露纳罕,四顾道:“是何人?”
“嘘……”仍是早先对面的高亭上,柳枝轻扬隔断间,一袭女子的绿裙这刻轻轻扬起,云鬓微低,露出一张倾国容颜,却将手指往唇间一压,示意这小太监不要发出声音。
小允子连连点头,慌忙将那篮子搬回了含凉殿中。
皇泰主望着这陡然出现的盛满食物的篮子,也没有多问,只眉眼间却有了笑意。那一种笑宛如在杨侗的心中缓缓的开出一朵花来,也独只有他一人静静的享受着那花开的滋味。
“公子,你在笑!”小允子忽然喊道,说着眼中怔仲,杨侗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真心的笑过。
“你肚子还不饿?”皇泰主温和道。
小允子方回过神来……等走出含凉殿,看到他家公子仍是对着那棵柳树抿唇笑出,心里难过,只想公子莫不是真被关的傻了,竟对着一棵柳树也能笑的那么长久?
不过短短两日,这含凉殿的日子不像先前艰难,自有有心人源源不绝的偷偷送进日常所需:“姑娘!公子从前最喜欢食洢河的银鱼呢!”小太监隔墙喊道,眼见着那人微笑着点头离开……杨侗一直微笑着,杨柳依依,如那女子的眉。
半轮残月勾在含凉殿的殿角,他慢慢的踱到殿外,仰头看着这上方晦暗的天宇。
他的眉间蹙起。
已经接连两日,没有等到该来的消息……今日是第三天!
他的目光紧紧的盯向含凉殿的那两扇紧闭的宫门……后一刻,小允子正苍白了脸惊恐着向他跑来,皇泰主的脸上立时有落幕的灰色,聪明如他,自然已明白发生了什么——曾如长衫所说,蚍蜉撼大树,成败早已注定。
他不过是多此一举,徒做挣扎。
“公子,郑王刚杀了独孤大人一家,裴仁基,裴行俨两位将军昨日就已经被处死了……”小允子远远哭道。……乍闻至今仍暗处拥护公子的那几位臣工都被王世充杀害,愚钝如他都明白杨侗从此怕再无回天之力,恐就此要被监禁在这含凉殿中至死。
杨侗的眼中却一直没有波澜,缓缓回过的眼神看着小允子那张绝望的脸,再无转圜余地……他嘴边忽然有莫名的嘲意。
然这却不是全部,当一阵桃花的香味忽然从高耸的宫门外飘进,深重的宫门吱呀的打开,他有些吃惊的望着眼前蹁跹而来的少女——没错,他看到了王世充的那个女儿!
王世充早已下禁令,普通的人根本不能接近这座含凉殿!
这少女却能轻易出入,此刻更是赶不及的叫仍在抹眼泪的小允子赶去帮手——“小允子说你喜欢洢水的鱼,你尝尝我的手艺呀,娘教的”桃花鳜鱼”,长衫也挑不出毛病来的!”那少女伸手理理鬓角落下的碎发,对仍自怔怔出神的皇泰主欢喜笑道。
——那样没有一丝防备于人的笑意,六儿,竟会是王世充的女儿,天意何其弄人!
但他杨侗,却是一开始就知道。
仍是滚烫的瓦瓮,当中盛满汤汁乳白,更有桃花香味诱人迎面扑来,做这汤的人显然是费了心思,而皇泰主的脸上忽然浮起很虚的笑意:“六公主的这份心意,杨桐不知如何回报?”
少女便惊在当地,呆呆的看住面前人,知道一切再不可隐瞒。
旧时的皇泰主就那样一眨不眨的看着王世充的这个女儿,直看的自己眼角似欲裂了开来:“既是三生有幸,小允子,将殿内的那坛子绿醴拿来!”
一向听话的小允子,稍后却呆在原地一动都不肯动,只两眼直勾勾的看着自家的公子,眼泪却忽然控制不住的涌出了眼眶。
“小允子,难道如今连你也再不肯听我的话了么?”那个落寞的皇孙忽然叹了口气,徐徐转身的孤独影子像极秋天转瞬将从枝头凋零的最后一片枯叶。
小允子于是哭着跑进了那座暗无天日的殿宇。
碧绿色的皇家佳酿,倒在普通的瓷碗中,泛着幽幽的荧光,杨侗微微拊袖作出“请”的姿势:“劳烦六公主这几日的照料,杨侗无可回报,谨以此作谢!”
坐在他对面的少女脸上仍是惶恐,片刻不敢轻易动弹,后来小声道:“你不怨我的爹爹么?”
杨侗闻言,脸上不知是笑是苦,既有堪破世事的眼神萧索,眼中更有秋天般的落寂:“江山谁主,千百年来,从无定论,今日你父亲夺得洛阳,明日也不知洛阳又将是谁的天下,谁会知晓?!”
少女张着嘴,始终不知道怎么再开口,怔怔的看着,眼神中残有愧色。“请!”隋皇孙将那杯绿莹莹的美酒送进她的掌心,不容她拒绝。
六公主的面上初识另种痛苦滋味,眼神小心翼翼看清对面人的表情,看清杨家子孙眉头痛苦之色频现如长久滞留在溺亡之川,那样的艰辛,却是她从前想都不敢去想的,碧绿的液体就此要流入这无辜少女的喉咙……
顷刻间,杨侗的周身如被弥漫的黑沉沉的气息扼住颈部,痛苦的喘不过起来,他陡然振臂拂开那少女手中的酒碗……“啪”的一声,那瓷碗跌成粉碎,流淌一地的酒液渗成黑色。
年轻的皇泰主就此跌坐在身后的石凳上,眼中惨裂,冷声笑道:“你这傻丫头,既养在宫中,怎会从无算计?!”
六公主的一双美丽眼睛在看清地上大滩的黑色时,不无吓的面色苍白,噌的一下站起,已往后退去几步,那样一双从来信任的眸子,终究悉数被恐惧所代替。
杨侗脑中一时乱如潮涌,踉跄起身,蹒跚着独自往身后黑沉沉的大殿内走去……小允子远远似乎松了一口气,看向王世充女儿的眼神却已成怨愤。
而那六公主回过神来,已拾起裙角就往这漆黑的含凉殿外跑去……
身后那样漆黑的殿宇中,陡然的传来谁的琴声,谁终将满腹心思都赋予了身前的那具琴,琴声如远乡的离人,萧瑟孤苦无依,夕阳西下,古道,寒鸦,那绕于老树枝桠间的最后一声哀鸣,是垂死之音。
天地将暮,一切俱从此掩于黑暗中……许久后,那含凉殿内传来谁的一声叹息,有洪荒般的寂寞!
六公主便被霎时怔住在那两道封闭太久的含凉殿的宫门前,回头,看身后那更大滩一点点蔓延开来的黑……
雾色已起,冷月冰凉,四下从来冷寂。
一道颀长却孤瘦的人影后来再度迈出含凉殿的殿门,将自己曝露在这片月光的冷色中,身形愈发的冷峭。他徐徐而行,漫无目的,已不知归途究竟会在何方,那落在在宫门处的目光忽不由自主的一紧。
——一个娇俏的身影还坐在石阶上,听到他的脚步声,抬起头,两粒星辰般的眸子不知是因谁而变得再暗寂无光……“傻丫头,你仍坐在这里干什么?”他不由得苦笑:“难道你心中不怕吗?”
六公主不觉怔怔的仰头,怔怔望着这个被她父亲夺去城池的杨家子孙,不知如何开口。
清澈的一双眼睛,便被对面的皇孙悉数看清当中的担忧——她因风长衫之故,是以不忍他独自坠在黑暗中不能抽身,更因她父亲的缘故,于他存了百般内疚:“可曾习琴?”
六公主一愣,不妨他这样问出,低低一摇头道:“略懂些……”
“你跟我来。”杨侗忽然唤她道。
明月,小山岗。“你弹一曲我听听!”
少女依他言,坐到琴前,十指拨弹出泉水叮咚,酣畅淋漓。
皇泰主目中便有赞许之色:“难得这世间还能听到琴音如这月色般皎皎干净……”他抬眸,看着面前的女子:“六儿,这世间万般,我俱输于长衫,唯有这琴技,我当仁不让,你可否答应让我做你的弄弦之师?”
六公主便惊讶望向面前那双淡褐色的眼睛,那样的风浪后,现如今只剩下水波不兴,烟岚不起,一时再看不见红尘阡陌,黄沙狼烟。
杨侗笑笑,月白衫子一动,已安然坐下:“既如此,为师今天就教你为琴第一课!”
——风长衫听到昔日同窗正教那少女习琴的消息,却已经是在半月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