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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生不栖帝王家
    月华薄起,原本是人约黄昏的时刻,是故此时风中隐隐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是六公主来了么?”小允子从含凉殿中探出一个脑袋往外望去。

    小允子的身后,杨家的皇孙微微一笑,很认真的整了整自己的衣襟,然后起身,开口道:“六公主她,怕……再不能来了。”

    皇泰主的话音未落,王仁则已带着几个侍卫闯进了含凉殿,微一觑眼,面带不善。

    小允子扑上去护在了杨侗的身前,却立刻被侍卫拉往一边。

    “此事郑王应该不想让六公主知道,王将军不妨留下小允子一条性命来给公主捎道平安口信!”明知来者不善,皇泰主年轻的面目上一直有徐徐微笑,抬头望向眼前这群人的脸色也平和如旧。

    王仁则不由得一愣,难得认真的最后看了眼这个临死依然淡定的少年,面上少时恢复凶色:“你明白最好,就不须我多费口舌!”一使眼色,两旁已有人端上盛着鸩酒的盘子,更有侍卫要上前将那杯毒酒立时灌进旧时皇泰主的喉咙。

    绿汪汪一杯酒,杨侗侧头望向,脸上始终淡漠,微仰颈,待屠。

    “慢!”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断喝。

    王仁则回头间不免一惊:“风大人!”

    少年青衫薄,就此孤身冷凉的站在这场含凉殿外的暮色长风中。

    这番场面中,深知叔叔现如今很器重这一个年轻人,连王仁则面色也只得一缓:“杨侗执迷不悟,不肯接受教令,屡生事端,郑王实迫于无奈,请风大人不要让我为难!”

    “我知道!”那风姓少年凉凉答道,这刻一步步走上前,目光始终都只落在末代皇孙的身上:“只是我与杨侗同窗一场,王将军可否给片刻时间让我与他就此作别!”

    洛阳王侄子的眼中虽有不耐,却终是顾忌,不悦的摆摆手,暂领着带来的兵丁又退到了宫门外。

    这含凉殿中再度寂冷下来,人声俱无。暮色沉重,远处有孤鸟剪出最后一道墨影,遁入不知深处,天宇之间惟剩月光惨淡,些末落在眼前,照不透前去之路。

    明知即刻陌路两隔,时光不多,望着眼前的这个亡隋皇孙,大郑的第一谋士突然之间却仿佛又再说不出一个字。

    匆匆一世,他们共有过欢乐无忧的少年时光,是故后来乱世,他们各自走向不同的路,各自伶仃,伛偻而行,他却从未想要抛开过这个人!他不是没有预料过这杨家皇嗣最后的归途,但他不肯相信杨侗的陌路果真便是末路,便是黄泉碧落,便是顷刻就在眼前!

    “公子!”小允子一下扑了上来,死死拉住杨侗的胳膊,回身哭道:“风公子,你救救我们家公子!”

    如此场景,连皇泰主面上也难免动容:“长衫,看在往日情分上,最后再帮我一次,将小允子带出宫去!”他扶起一直服侍在自己身边的小太监,将小允子的手交托到面前人的手边。

    风长衫的眉峰紧锁,眼中已然夜一般的毫无光色:“侗,为何再不肯再等等,也许再等等……”

    “你能让王世充放了我?”皇泰主望着他,也是笑笑,笑容凄凉:“长衫,果真能等得那一日么?其实你心里早就明白!只是不愿去面对罢了!”

    风长衫拢在袖中的双手颓然松开。

    “长衫,为了保全我的性命,你已想尽了法子,也该是放手的时候了……”杨侗望清好友双目中的痛楚,叹道:“这一死,不但可以解脱越王侗,也可以解脱了你,甚至,还有德阳殿中的那个人,杨侗何乐而不为!”

    风长衫身子一晃,眸中终是现出绝望。“那么她呢……她若是知道一手将自己的师父推上死路,侗,你又让她情何以堪?”

    “六公主不会知道!”杨侗眼眉间倏忽一颤,却是随即恢复微笑,认真道:“以长衫之智,怎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世间浮华,不过过眼一梦,长衫,若是可供握住的,切莫再犹豫,否则永失之痛,你无力可挡……”亡隋的子孙惨然而笑,转身,端起石桌上的那杯酒杯,不曾犹豫,一口饮下。

    风长衫骤然回过神来,欲去夺已来不及,顿时神色跌散,眼睁睁的看着那人仰头饮尽那杯中酒,身子骤软如一片枯叶般的跌落在自己面前……

    “杨侗……”他惶然坐倒在冰冷的石凳上,竟连去扶的力气都不再有。

    一边的小允子已飞扑过去,抱着皇泰主尚有温度的身体,双手拼命的擦着从他家公子喉中喷涌而出的鲜血,却是越擦越多,浸湿了皇孙的月白袍子,无望的小太监抱着杨侗的头,终于开始绝望的嚎啕大哭。

    “长衫,我今朝终于可以放手离去,而你呢……”皇泰主使劲睁着沾满血污的眼睛最后望向风长衫:“你此生太过聪慧,终也将被这样的聪慧所累啊!”

    风长衫茫然无神的望着昔日的好友,两瓣嘴唇徒劳无主的动了一下。

    过耳长风如挽歌,不知是谁的弹奏,这世间却再没有人在风郎狂歌琼林宴时为他弹出世间最性情的一曲,一番烟消云散罢,杨侗笑笑,终阖上了那一双孤独的眸子,夜风冷冷,他的脸上仍带着仿佛解脱似的微笑,仿佛依旧可以听到他最后说的那句话:“愿自今以往,不复生帝王家!”

    ——夜风冷寂,失了魂般的风郎踉跄走到已离开的故人身边,长久跪倒,双手缓缓阖上杨侗的眼睛,杨侗的眼睛闭上了,他的眼中却空茫茫一片,有一处将永生的裂开,再不可弥补……

    “小允子,你家公子走了!”他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小允子从杨侗的尸身上抬起头,已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只是茫然的看着风长衫,仿佛仍是不肯信眼前的这一幕。

    “你家公子终于可以走了!”这样的哀恸中,风长衫却忽地笑了出来:“他本来就不该在这宫闱之内,你家公子走了,你应该为他高兴……”他如此说着,清瘦的脸颊上却已落下两行泪来:“小允子,去拿柱香送他上路吧,再打盆水,给你家公子好好梳洗梳洗……”

    夜风静静,冷月苍苍。

    含凉殿上的乌鹊忽然“啾”的一声窜入暮色中,了无痕迹。

    三日后,含凉殿沉重的大门被再度推开了,一个娇俏身影飘入,风长衫依旧在梦中的眼神一颤,艰难的抬起。

    “长衫,你也在这?”六公主眼中一惊,随即笑道:“你在这最好,师父呢?”

    她话声未落,一直傻傻的坐在殿阶上的小允子忽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六儿看着小允子哭,心中无端一慌,目光四处掠去,已看见含凉殿外的那张石桌上,半截香灰落在案几上,苍白,蜿蜒如蛇迹。

    “小允子,别忘了你家公子临走之前的话……”风长衫忽然抬手,轻轻的拍了拍身边小太监的肩膀。

    小允子陡然噤声。

    “杨侗已出宫去了……”长衫对着眼前空气中那个突然惊慌颜色的六公主说道:“因你求情之故,郑王已放他离开!”

    那一天,洛阳没有太阳,阴云密布,六儿望着眼前这空荡荡的含凉殿,心不知为何沉沦到一个未知的泥洞,仿佛无论如何的使力,她都再爬不出那个黑暗的没有一丝阳光,也没有一丝温暖的洞穴。

    如果这世上果真有这样一处地方,那么这个地方会在哪里?

    “他会去哪?”坐在含凉殿外杨侗曾坐过的石凳上,她忽然这样问风长衫道。

    空气中不知为何会有挥不散的血的味道……而身边的小允子,不知为何,早已干过的眼中这时忽又有泪立时涌了出来。

    “他最喜欢江南丝柳,晓岸长风,二十四桥明月,如果他可以选择,必然是去了那里……”风长衫苦笑。江南,扬州,琼华,江都,是隋亡的开始,杨侗他,真的应该会回到那里吧?

    ——回到仍属于那个朝代的那个光辉时候。

    望着含凉殿外的天边流云,他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