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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城一战天地暗
    烈风呼啸,漫天卷着从地上刮起的黄尘和灰烬,空气中焦灼的味道,洛阳城外的黄泥数月间皆已成赤,那是唐军和郑军数万军士对抗的血迹所染就。放眼望去,已围困洛阳半年之久的唐军阵列井然,没有一丝纷乱,将士飒爽英姿,映着冷枪铁马的凛冽,更让城内早已失去斗志的郑兵相形见绌。

    ——李世民的确是一个能治兵打仗的人,以这样的年轻后生为对手,虽败,所幸他并不是第一个!……如此想着,洛阳王嘴角不由得浮上嘲冷的笑意。

    如何不自嘲,想他王世充当年马踏四湖时,这李唐年轻的统帅尚自未出生,然一旦龙入海川,便是天翻地覆,吟啸九州!

    已近午时,天空依然阴暗,仿佛已预知这一场最后的厮杀定然惨绝人寰,天地晦暗,所以连老天都不愿再将目光移至这片曾经富饶卓越,人流涌绕的灵杰之地。

    “郑王,一切已准备就绪!”单雄信这时匆匆过来,抱拳道。

    大郑王颔首,身上的金铁盔甲发出幽幽冷光。这一仗,他与洛阳同生共死,这也是多年前,当他决意跻身乱世割据的时候怕便早已预知。

    ——成王败寇,不成功,便成仁,走到如今这一步,也不负了此生。

    嘴角微勾,便抹出一丝寒冷笑意,但那样的笑意还未消失,他的眼睛却忽又愣住,他定定的看着此刻缓缓拾步,正从城墙下走来的女人……

    那个女人。

    二十年了,这妇人仿佛是依稀仍正从春风回荡着的北邙山山间的那条小径上向他走来,而并非是踏上这被兵火重重荼毒的洛阳古城墙;她脸上为何还是那种平和的仿佛不知世间险恶的清潺;她明明已经该跟着莫青正从琼华殿下的那个安全的密道伺机出城,缘何又会突然出现在烟火熏炙的古城头?

    而决战一刻,他明明已经从脑海中完全摈弃了这个女人,而为何,只是这一眼,心内的波澜便再也难以平息……“莫青!”洛阳王几乎是激越吼出,完全不能顾及自身的失态。

    莫青片刻后就静静的站在洛阳王的面前,几乎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看着他——他心里也是霍然间明白,这妇人如果不肯走,别说是莫青,就是二十年后的自己何尝不是同样的无能为力。

    那样一个外表纤弱的女子,内心却坚硬如铁,伤己伤人,不同于洛阳城中的万千国色温柔驯顺,足足牵绊了他王世充整整二十个年头。

    二十年,那样一个漫长的过程,让人相信一切早已物是人非,但那女子却依稀仍是原来的那一个,一点都不曾改变过,改变的人反而是他王世充!

    柳夫人这刻抬了峨眉淡淡扫了面前他一眼,也只看了他一眼,然后独自一人向城上的望楼走去,她推开那狭小的门洞走了进去,在桌边立足,安静道:“我在这里等郑王!”

    她仿佛是打量着里面的情形,然后回身,望着眼前的男人,这样一个相依为命二十年的男人,微微的笑了一下。

    她难得笑,如今更是一个残笑,望楼中没有点灯,仿佛因着这女子的一笑,却透出些稀薄的生气。……他只觉心中一股暖流缓缓流出,却未知眼角已有潮意,硬道:“好,既是如此,阿萝你就在这里等我回来吧!”说罢转身——

    古城头的萧杀气息中,陪同着她们的母亲,她的那一双女儿便也已立在他的眼前。

    “女儿们和爹爹在一起!”

    那对双生花的美丽瞳中不是没有恐慌,但因着她们的母亲,至此怕也早已存了决绝的心思。

    ……洛阳王的面上不觉愈发的冷,唇角愈发的有了难过的笑意,莫青仍是站在他的身后,洛阳王朝着自己的这双女儿遥遥的最后笑了一笑,然后压低声音对身后的人,道:“莫青,记住你答应我的事!”

    大郑宫总管躬身:“愿不辱所托!”

    洛阳王于是披着自己的战甲,在洛阳初起的朝日中阔步走向城楼,莫青一直看着那个背影消失在洛阳城头的朝日中……

    “莫叔叔!”他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喊道,莫青回头,远远的便望见了王世充的那个一向任性,却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女儿:“莫叔叔此去定要小心!”六公主遥遥关切道。

    大郑宫总管面上就此一暖,仿佛忽然想到了什么,忽然对那孩子招手道:“丫头,你过来!”

    六公主几乎是没有丝毫犹疑的走了过去,当她站在墙头上时,她忽然发现全身瞬间僵的已成麻木。——一个人若不是亲眼所见,永远想象不到战争的可怕。

    “丫头,你要看清那个人!”大郑宫的总管却指着遥远的一个人影,忽对她说道。

    那是唐营中的一个人,因为隔的太过遥远,只看到他玄色的战甲如墨色,此刻挺坐在战马之上,万众之前,如一支迅疾就要出弦的箭。

    而不过这须臾的片刻,已有人擂响了战鼓。

    洛阳城外,那本来列阵的唐军忽如山洪暴发般有序的一波波涌近城墙,而此刻城门一开,无数的郑军也潮水般涌了出去,一切瞬间湮没在刀光戟影中,天昏地暗,呐喊惨呼,从洛阳城墙上射出的飞石,弩箭,滚油,呼啸着冲向唐军,扎入他们的躯体,谋夺他们的生命。

    才不过一炷香,城下已尸积如山,空气中尽是人体、枯枝烧焦的糊味,是腥、咸和甜的。

    而洛阳城内,靠近城墙的民居,街道皆已燃起熊熊大火,漫天的流火,仿佛天穹的星辰在纷纷的坠落,箭羽飞蝗而至,刺耳的穿破耳膜,齐齐扎入房屋屋脊,抑或,扎入人的肉体。

    洛阳的小公主站在那,只觉眼角不自觉中流下的液体转成猩红可怖。“小心!”身边有人忽然一横手中长刀,将突然窜上城墙的一个唐兵的脑袋冷不丁的削去,那脑袋滚落后尚在她的脚跟前打了几个转,一双带血的眼睛依然狠狠的看着她……

    六公主不自觉的倒退一步,惊恐捂住了嘴。

    大郑宫总管的身上已有伤口,鲜血淋漓而出,兀自横刀挡在她身前,将架云梯攀上城来的唐军尽数杀死:“六儿,那就是李唐的李世民,冤有头债有主,你要记得他的模样,他日为你爹爹报仇!”莫青浑然不顾身上伤口,忽然开口说道。

    六公主顺着他手指看去,只见千军万马中,一人黑衣玄袍冲在最前,手执银弓,振臂挥手间箭出如急雨,与之迎面的郑军纷纷落马。

    她的眼中愈加诧异,愈发茫然的看向莫青,却见大郑宫总管的眼中已是悲愤,嘴角愈发的凄厉——“李世民!”她喃喃又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喉咙间忽然被什么东西哽住,再吐不出来的难过。

    那边,莫青一手挥刀砍死又一个已然攀上城头的李唐士兵,另一只手悄悄蓄劲,便要将这个突然懵住的少女打昏了带离城楼,蓦地唐军鼓声大振,又开始发动新一波的攻城,一时落在城头的飞蝗更急,一处墙头失守,已有唐兵纷纷抢将了上来……

    大郑宫总管冷叱一声,反手握刀,只得先奔墙头而去,血染刀刃,顷刻间将他隐藏二十年的血性给勾出,一时性起,刀光之下,血肉横飞,而不防一支冷箭突兀噬入他的左胸,大郑宫总管的身子猛的一缓,另一柄断头刀不失时机的蹚入他的左腿……

    “莫叔叔!”六公主惊住,已仓惶不顾一切向他扑了过去。

    “别过来!”莫青冷然张口,喉中立时喷出一堆血沫,显然也没有料到郑军如今已是这般不堪,怫然望着那个逐渐跑近的丫头……手中长刀骤然环身劈出,将身周围着的几个唐兵尽数拦腰斩死,就此失力,一脚踩空,断鸢般从洛阳几十丈高的城头跌向城下茫茫尸海中……

    “莫叔叔!”凄厉喊出一声,洛阳的六公主趴在那堵染满血水的砖墙上,眼睁睁的看着那个自小守护在身边的人就此一点点从视线中消失,终于消失在一片血海中……

    ——她的耳朵中忽然再听不得任何声音,眼前唯有无数幕的扑杀,无数的血液溅在她的脸颊,溅在她的身上,黏稠,不知道是谁的血。

    周围的人都在挥刀觊觎别人的性命。

    “咚咚咚”的鼓声忽然破空入耳……那是城头之上,郑的一个彪壮大汉,此刻精赤着上身站在天鼓之前,双手擂动战鼓如风,为这最后一战鼓出最后一段勇气。

    有一人站在唐军后方的山坡上,此刻便也听到这用来振奋军心的鼓声,看着眼前的那一片混战,手执羽扇一角,忽然说了这样一句:“鼓为军心,鼓声一消,郑军军心必散,你命弓箭手将那鼓手射杀!”

    立刻有人领命下去。

    便有一支忽然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冷箭,突然就穿入墙头那擂鼓大汉的胸口,大汉低头不敢置信的看看突然掼胸而来的箭翼,又转目,再看一眼正躲在自己身边的那个洛阳小公主……

    他的人忽然直直的一头栽倒,手中的鼓椎也骨碌碌的滚落到一袭白裙边……

    仿佛是被这个人说中,鼓点才消,城下的唐军忽然间就蜂拥而上,将大滩的郑军围合湮没其间。

    更多的刀光飞起,血色四溅,更多的郑军被屠杀倒地。

    片刻后。“咚……”的一声,虽则微弱,鼓声却再度自洛阳城头传出……又是“咚”的一声,墨辛平忍不住的又一次抬头,仍往洛阳那段城墙上望去。

    疾风阴云的洛阳城头上,一位少女的长发如黑云般飘起,白衣尽赤,娇小身形溶在一片刀光屠杀中,却使出了全身力气一次次的将那巨大的牛皮战鼓擂动,那样的鼓点,本毫无章法可言,却让所有的郑军在后一刹那眼中一红,并在最短的瞬间化成了杀气。

    “是六公主!”单雄信在千军万马中忽然低声惊呼道。

    与他劈面才交过手的男子也忍不住短促抬头,望向城墙,玄瞳中本能的一震。

    城墙上的女子身形削弱,几欲被风吹走……但这种纷纷只是电光火石的片刻,猛的再一振臂,他手中长剑已龙吟呼啸而出,惊雷般洞穿迎面而来的一个郑军士兵的身体!

    血色如春雨般散开。

    躲在暗处的唐军弓箭手受青衣谋士的授意,再度搭准箭头,猛的破空射出又一箭,那箭便直逼洛阳城头那本不该出现的女子而去。

    弓箭手都是特受训练,于百万中可取目标,绝少失败。

    众人只见眼前忽然另一道银光闪过,一枝羽箭破空向城头叱啸飞去,连李唐的军队都有些不忍红颜瞬时殒命,脸上都露出不忍之色……墙头上的女子陡然听到身前有异,猝然仰头,瞳影中掠过疾速迫近眼心的箭羽,本能的阖上了双眸。

    ——箭尖的冰冷已传至眉心,那痛意稍后噬上,眉心就有温热四处沁出,倏忽冷却,耳边陡然咔嗒一声,却有东西撞落在她脚边——

    入目的是地上两支箭羽交缠在一起,一支箭恰恰穿过另一支箭,竟将前一支箭当中射裂而断!

    天下间竟有人会有如此高超的射艺!

    大郑的六公主“噗通”一声跌坐在血染的墙头上。素白的手指伸出……她俯身去拣那枝后射而来的箭,手指细细抚上箭尾,一滴眼泪忽然就落了下来,正打在那箭尾刻着的一个“秦”字上……

    只是这样的一个字,王家女儿的眼泪就此婆娑落下,再不能绝。

    仰头,看向河洛大地上这一场杀戮上方的阴暗天空,便果真看到一张脸俊眉轻展,浮现在空中,那人唇边微抿,春风般的笑意便四面而来,然则那样的笑意,顷刻间被无数血污,模糊,狰狞成远不可及的陌生与畏惧。

    甚时跃马归来,认得迎门轻笑。……嗬嗬……洛阳的小公主忽然大笑着站起,跌跌撞撞往前奔去……墙头风大,裙踞在疾风中蝴蝶般的鼓起,她目光牢牢盯住某处,许久,嘴角忽的凄楚勾出,猛的从几十丈高的洛阳城头一跃而落……

    疾堕之势,腥风过耳。

    无数唐和郑的士兵俱亲眼目睹了洛阳的六公主自城头跃下,唐军中一骑冲出,黑衣玄袍,眼瞳未知也是黑沉沉一片……他座下青骓陡然发出一声长嘶。

    “殿下……”恰在此刻,斥候逼身上前来报十万火急:“窦建德率十万大军已近逼虎牢关!”

    年轻元帅俊美无俦的面颊上陡起冷冽,目光撇下那城头的一幕,眼中的惊色已淡淡化开。

    此役之下,郑军劲旅尽歼,已再无可出战的精兵,洛阳如今不过是一座粮草已尽的空城。而窦建德这老狐狸,迟迟按兵不动,原不过打的是这个主意,拣在这个双方都已战疲的时候出兵,与其说是联盟而来,更像是渔翁谋利而来!

    更,若是让窦建德突破虎牢关,等王世充将窦建德迎进洛阳城,那么,王世充到时再想要送走这个盟友无异痴人说梦,而李唐一年围城的辛苦,不过是将洛阳白白送给了窦建德!

    “退兵……”大战后的统帅一声命下,尉迟恭受命而去,片刻后,唐军井然退去。

    玄瞳冷冷望向身后这座被战火洗染彻底的城池最后一眼,如今,这里已不配他浪费一兵一卒,只要取下窦建德,王世充自然再无希望可言,自会投城!

    星辰,露寒。

    黄河边,战马声嘶哑。

    他一步步走至城脚,蹲下身躯,伸出右手却迟迟不敢拂去覆上她面目的那些发。……一阵长飞吹过,独独吹开了那女子脸上的那缕黑发,他豁然松了口气……

    孤星残照,李世民单手支颐,猛地从短暂的梦魇中惊醒,黄河水呜咽之声远远传来。

    …………

    午时还在洛阳城外,此刻敕令三弟李元吉围守洛阳,他亲率三千五百玄甲军星夜直奔虎牢,务必要借虎牢有利地形,将窦建德阻在虎牢关外不得前行半步。

    星光中,墨辛平静静的坐着篝火旁,清目看着这夜色中的山河之势。

    “墨先生……”他坐直身子,玄瞳泠泠。

    墨先生对李唐的秦王点头而笑。日间发出射杀命令的是他,他自然也清楚的看明白那枝后来的箭来自唐营,更来自何人。

    “血染沙场本是男人的事,即便是王世充的女儿,我也不愿她死在这样的所在!”李唐的秦王忽低道,此刻从马背上取下水囊,几口冷水灌入喉中,始觉得心中那一团不知因何而起的燥热稍消。

    秦王的黑瞳中藏了太多的东西,墨辛平虽则看出一些,但是李世民不说,他也并不愿意去捅破,只慢慢思忖道:“关中此刻空虚,前有殿下领兵南下,又有李孝恭远平萧跣,若是窦建德此刻转道去攻长安,或是草原十八部伺机而来,长安再无兵力可防守!”

    战场上瞬息万变,若是窦建德围魏救赵,弃洛阳直奔长安,李世民便不得不回兵潼关,路上奔波不说,如此长安之围是否能解尚是未知之数,但在洛阳这一年的兵力损伤是定然白费了,这一点他此刻重提,不过是要面前的李唐元帅看的清楚!

    秦王被他一言说中连日的担心,眉间一紧,却凛然长身站起,朗声笑道:“窦建德来的正好,免去我远赴河北的辛劳……”眼看着那边尉迟敬德往身边走来,喝道:“敬德,传我帅令下去!”

    年轻的元帅霍然转身,玄瞳中精光四射:

    “将马分成三队,双马为前队,强马为中队,弱马为后队,轮流休息半个时辰,直赴虎牢,定要在窦建德赶到虎牢关之前先行到达,务必让窦建德寸步不得轻易离开虎牢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