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穹流云簌簌,九重宫阙锁烟楼,月洒西楼,有女独站阑内,翘首望月。
天地在那女子的眼中,惟一个寂而已。
一个刚二十出头的女子,本是风华正茂,华裳霓衣,占尽天地颜色之时,为何会有这般的落寂?
李渊站在远处凝望。
王世充的这个女儿无疑和养在深宫中的他的那一群只知争宠的女人是不同的……是以,杀伐的手段早已举起,他心里总有一点犹疑,在更望见鎏金炉中袅袅升起的龙涎香,那样脆弱而久久的不肯散去的片刻时,便仍是给了这女子一次机会。
——定定心神,皇帝走进流云宫。
“臣妾见过皇上!”流云宫主见皇帝驾临,半屈行礼,静静起身。
“明日一早,朕会遣人护送你家人去雍州!”皇帝在燃着桃红宫灯的窗边坐定,手捧茶盅,仿佛不经意的说道。
李家的男人都有一双讳莫如深的眼睛。
是以柳墨怜下刻仰头望去,小心窥视着眼前皇帝的表情,但她什么都看不见,正因为看不见,所以她看似平静的心里掀起了一阵阵不能自抑的涟漪,眼前忽然就晃过日间三皇子那有意无意的虚浮笑容。
“多谢皇上。”半晌,云妃叩头在地,虔诚谢恩。
李渊那一双帝王之眼在俯视那颗美丽的头颅时,当中不无失望之色,随意摆手道:“……今晚朕乏了,你自个先歇着吧。”
“臣妾恭送皇上!”云妃甫转腰身,跪送当今的皇帝离开。
流云宫外清风依旧。
皇帝临月踏出一步,虚虚闭目,凌烈夜风吹得他的黄袍猎猎作响:“陈琳,传旨下去,云妃不幸染恙,替朕送一杯酒去给她!”
陈琳转身,已要去宣旨。
“皇上……”身后的流云宫内,忽然遥遥再度传来那女子低低的娇声。
李渊回头,华裳的云妃原本立在那宫角飞翼之下,此刻已提着一盏茜纱灯笼踩着莲步跟了上来,面颊之侧,金步摇上的猩红璎珞轻易滑过,那样一张倾城脸庞便似裂开了一般。
“臣妾初来唐宫,一个人孤独,愿陪皇上走走!”云妃双剪水亮,月色中似有两泓溪水流淌在眼中,到这一刻,仍是没有一般宫中之人的奉承。
李渊一眼望去,片刻怔仲,颔首。
太监远远的随在了身后,云妃素手举着宫灯,照亮往太极宫的檐廊下,因为心中想着心事,脚步落下时便如一步踏入一个漩涡,蓦地停下脚步,侧身望向皇帝的那一眼,眼中既是无望,却没有半分害怕意思。
而她身边,李唐皇帝仍是静静的站着……柳墨怜是这一刻间才突然明白,面前的皇帝只不过给了一个机会让她开口。
“臣妾有个故事,不知皇上是否愿分暇片刻?”她涩涩开口。
李渊仍只是盯着她,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云妃于是俯身吹灭手中的宫灯,烛火光线骤失,一切便俱笼在暗中:
“武帝时候,因连年征战,国库虚空,汉廷苛税日重,中原地区虽然历来富庶,民生却也不堪其扰……墨家既是秉承非攻,兼爱,自然不纳于那时朝廷,是故虽则传承百年辉煌,却从此遁入邙山,与世隔绝。”
顿顿,女子续道:
“汉末征战四起,三国魏晋南北纷纷,至隋时方得平静。始有墨家人北出邙山,探身来看这世间百年的变迁,这出来的一些人中便有一个少年聪慧异常,自小博览群书,看遍墨家诸多典藏,听闻雪域圣山上有一位鬼夫子知晓天文地质,古往今朝之事,遂千辛万苦远赴苦寒之地,以诚心感动鬼夫子,收作入门第一弟子。”
大唐皇帝的面庞一直漠无表情,听到这一刻,方方动容,却又听云妃徐徐道:
“十年拜师学艺后,少年重回邙泽,与青梅竹马的佳人终成连理。谁知未几,却传来鬼夫子仙逝的噩耗,师恩重于泰山,虽则明知爱妻已珠胎暗结,也不得不挥别发妻千里迢迢去往天山,他心中悲痛,又兼之日夜奔波,至雁门关时一病不起,多亏一位贵人救助才幸免于客死异乡。”
仿佛被勾起一些记忆,皇帝面上此刻也有了些恍惚神色。
说话的女子此刻停唇,长久的看着面前的男子,目中却已有泪意。
“然则前隋虽得片刻安宁,至炀帝时刻却是横征暴敛更甚先前无数朝代,百姓苦不堪言,便有墨家血性的男儿,刺龙不中,却终于给墨家带来灭顶之灾,邙泽一夜悉数被屠,而远在雁门关的那个贵人,为免官差上门锁拿那少年,便对外声称自己救助的墨姓少年已然病故,并筑坟立碑,暗地里却将他悄悄送往雁门关外。墨辛平病愈后,执意为恩师守孝一年,浑然不知这段岁月中,这世间诸事早已变的面目不堪!”
“而他那邙山中的妻子,原该随着墨家山庄的溃灭而香消玉损,孰料却被当时洛阳城的一个外城守将所救,藏在秘密之所,数月后诞下了一双女儿!……”叙述的女子嗬嗬一声苦笑:“事后,她也试图寻找自己丈夫的讯息,后来却在晋阳城外发现了丈夫的埋骨之所!”
说到此间,云妃面上的泪若断珠,因伤心欲绝,不支俯下腰去:“民女墨怜,和妹妹墨惜,便是墨辛平侥幸逃过一劫的一双女儿,母亲为防朝廷追捕,辅以柳姓,爹爹王世充抚育我姐妹二人二十余载,无所怨尤,还请皇上明鉴,六儿与秦王殿下五年前定下情愫,虽知世事多变,墨怜替妹妹入宫,实为墨家再无喜事可言,只求得这惟一的成全!”
泪水不绝于女子之瞳,一片死静,只有月光冷冷的银色流动在轻轻瑟抖的廊外树枝上,云妃这时拜倒皇帝脚边:“墨怜罪犯欺君,此生已无眷恋,不吝自身之死,求皇上圣明,勿要罪及我的家人!”
李渊的思绪仿佛仍然停留在她的那个故事中……许久才缓缓叹道:“看不出,你倒是个重情的女子。”他眼睛重看向跪在地上的女子,眼中也不知是怜惜还是冷淡。
“墨怜?”半晌,皇帝低低,又奇异道:“你可知道,就在方才河北有消息传来,刘黑闼已在泯州反唐!
这女子若真是郑的五公主,那么这一件事,她想来是必然愿意知道的。
云妃跪在那,闻言,脸上果真绽出一种奇怪的表情,一种仿佛是想笑,又好像是连哭都无法再哭出的表情,伸手去抓入目的一角黄袍,却只觉风声响动,皇帝陡然间起了步子离开。
李渊身后,太监陈琳缓了一下步子,劝道:“陛下既然什么都没有说,娘娘你也且回去吧!”
云妃只是恍若未闻般的呆呆仰头,呆呆看了他一眼,陈琳见状,只得摇头追随着李渊而去。
月过中天,太极宫的烛光下,李渊的眉头仍深深的皱起,国事家事,事事纠缠上皇帝的眉心。“回皇上,云妃如今还跪在原处,皇上您看……”陈琳回来,小心翼翼回禀道。
李渊摆摆手,示意已经知晓,然,手中捏着的那纸奏折忽的沉重难测。窦建德一死,果如秦王所言,短短数日刘黑闼在河北起兵,两日里已夺下漳南附近两座城池。
而当下,王世充的两个女儿,分别牵扯到秦王和刘黑闼,当中又有太子建成不无蠢蠢,稍微一个不慎,恐怕便是引起朝堂之上另一番动静。
东方初白,透过窗棂,皇帝一夜无眠。
不知不觉中已是卯时,一群宫女在陈琳带领下小心翼翼的跪进空冷的大殿:“陛下,早朝时辰将到,请陛下更衣!”思忖一夜,眉目已有确定无疑,皇帝这时于半开长窗外的暗灰色云曦中开口:“来人,传朕的旨意……宣独孤修德入宫!”
而当时,正伺候着皇帝更衣的宫女手下猛一颤,她分明感觉到了这一刻于皇帝身上传来的那一股凛然不可被侵犯的天下至尊的的摄人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