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水重,草叶低,初晨御花园的空气中仍然有再荡涤不尽的人间尘土的味道。
一双清亮的眼睛此刻隔着斑驳疏影,就此望向那个跪在御花园中一夜的王家女儿,饶是早已听过传闻,还是难免心中一阵猝伤,远处有几个人正急急往这边而来,这新入太医院的年轻太医忙将身体隐在身边廊柱后。
宫内太监总管陈琳看到仍跪在原处一动不动的云妃,眼中不免同情。“云妃娘娘,皇上有旨:“王世充贬为庶民,流放巴蜀地,云妃既已知错,降为才人,即日迁往琴水阁,以后安心留在宫中!””
圣旨下,柳墨怜眼圈微动,浮生莫名喜哀。
“陛下宽宏大量,娘娘还不谢恩!”陈琳催道。
那女子便低首,以额抵地:“臣妾叩谢皇上天恩!”双手撑地跪谢,却半天再不能立起,陈琳欲扶她起来,谁知这女子后来身子一个拧翻,已然脸色纸白的晕死在湿冷的石台上。
“来人……”陈琳面色一慌,扯开嗓子喊道,身后跟着的小太监急忙上前,却是个方入宫不久的小白净。
“还不去叫人!”陈琳立时叱道。
小太监一溜烟的跑的没影。
短时清风吹过这处围廊:“陈总管,不如让下官一试!”一把陌生的声音忽然从太监总管身后传来,来人目光光亮如秋水,弯腰,抱人,一气呵成,初阳下,一身浅青官服恍若春日清风般袭来。
“你是何人?……”陈琳只觉眼前这人脸生的紧。
“从八品预备太医唐骏,见过陈公公!”那人微微颔首,算是致礼:“下官本要去漪澜宫为尹妃娘娘请脉,刚好途径御花园!”
陈琳错眼看去,已是连连点头:“大人就是太医局破格提升的唐骏,没想到大人年纪竟然如此之轻!”
“谢公公夸奖!”唐骏也不推诿,脸上是一贯的不羁笑容:“陈公公,云妃娘娘足三阳经筋久跪滞畅,亟需施针,恐以后留下后患,还烦请公公速速为下官带路才好!”
陈琳一时回过神来,忙前面引路。
躺在自己怀中的女子此刻脸容憔悴,唇色苍白,一双秀目紧阖之下,痛苦隐忍。
一切与当初他第一次见她时似并没有丝毫差别,然则不过半月时光日月轮换,这天地间却已瞬息万变几番,唐骏这刻深吸一口气,将所有杂乱从脑海中迫出,抬腿,往那重重深宫中走去……
——走的,恍惚也是一条不归路。
一份请罪书,如今离山的师父怕是早已知道他终于违背入师门时立下的誓愿,一朝涉足庙堂,怕不止是对他失望而已!……只是他世间男儿,如何真的忍心这样一个弱女子承担这所有原本不该她承担的一切,独自一人留在这阴冷逼仄,危机四伏的深宫中?!
长安月下。
长安城内另一处看守严密的小院,院内一颗柏树,风过,树叶声声,却盖不去树下人眼中的望眼欲穿,借此月光,只看清一个人影蹒跚而来,那原本魁梧挺拔的人影遭受人生重重挫难,已现佝偻的早态。
“行满!”柳夫人诧然喊出,泪水夺眶而出。
王世充在猛地望见这妇人那一双乍喜之下含悲的眼睛,嘴角微颤,半个笑容僵在脸上:“阿萝,你……为何还会在这里?”
墨辛平既然已回到长安,六儿既然已入宫,这个妇人此生着实再不该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这等他归来的妇人明明泪盈于睫,这刻却牵强一笑,上前扶住了他手臂:“外面凉了些,先进屋吧!……明日,我们便要启程去雍州!”
王世充嘴角微动,眼中难过,心中却已然明白,再不能言语。
从洛阳到长安,几百里路,半月有余,仿佛是将他余生可走的路都已走尽。他不是没有预料自弃城之日起从今往后道路的艰难,只是没有想到,半生荣辱之外,却仍是将这样一个女子牵扯了进来!
“喝杯茶暖暖身子!”对面的妇人此刻递过一盅热茶。
他接过茶盅,不动生息的连带着握住了那只盈盈玉手,柳绿萝眼中一震,却是平生第一次没有将手从这个男人的指间抽回,两眼怔怔的看着王世充将她的那双手徐徐拊在自己脸颊,喃喃道:“阿萝,我这一生做错的事太多,唯有救下你这件事,从来就没有后悔过!”
烛光幽幽,跳跃而出,黯淡罩上昔日洛阳王面颊上的沧桑,柳夫人一言听罢,泪再不禁。而此刻门边悄然出现的少女,已旋即又悄悄的退了出去,仍留那一屋的黯淡,独给此刻黯淡相对的两个灯下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