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冰蓝,此刻照的院中那口古井旁的铜盆中莹莹一汪水亮如镜,伸手欲拊眉间,仿佛当日的那种缠身之痛依然存在,少女猛的缩回手去,呆呆的看着那水中。
天上有一轮月,阴晴圆缺,各时不一样。
铜盆中也有一轮月亮,波光中,却永远都晃成了一弯残月。
这再度重聚相依的人中,毕竟是少了一个人,而那个人,去了本该是她去的地方,没有留下一个字,但她知道,她是永生的欠下了她的姐姐。
伸指抚触着隐于衣袖下的那抹月痕,只觉得触指的冰凉,生生的疼,星辰和月双生的分离,即便这身体上所有的伤随着年岁久远最后都会淡去,唯有这样的伤,太深,将会伴着她一生。
这一刻,水中那张经历重难的娇俏脸庞,布满哀默,但因着头顶苍穹之上的那轮银月漠漠,本来清如芙蓉之中却另透出一股妖魅。若是此刻兰若寺那个书生再度不经意路过这小院静树,幽幽深井,定不疑又是一场倩女幽魂的相遇。
——那书生却不再是那个懦弱的书生,一身玄衣立在她身后,夜色中,看向她的目光溶溶是能包容整个天地的。……她一眼望见铜盆清水中那多出的半张脸,身子微惊,动弹却不得动弹半分,那人却已从水中伸手,去碰她的脸颊,手上温凉。
熟悉的味道靠近。
铜盆“哐当”一声砸落在地,盆中的清水四溢,漫过人的足迹。
“你欲待自欺欺人到何时?”黑衣攥紧那双亟亟逃离而去的身影:“我并没有逼迫你姐姐,一切都是她甘愿,李代桃僵总比鸾车空空嫁入宫城,被天下人枉笑要好,否则父皇的怒气岂能轻易就此平息?!”
“如今既已走到这一步,你尚自不肯面对现实,便是为你做出牺牲的姐姐,以及你面前的我,都岂能原谅你,六儿,醒醒吧!”
“我……”少女那刻回转看他的目光无端吃痛。无奈,纠结,那样遮蔽整双曾经的明眸善睐。
他看清那种目光,心神不由一软,想起她五年等待:“傻丫头,乖——待此间事了,父皇的气消了,我再去求他下旨,将你赐给我!”多年征战,秦王的指腹已然带有糙意,抚上她的脸颊。
女子果然如他所料的惊住,愣愣的站在当地。
“六儿,我们已再无第二条路可走!”秦王道,一双大手控住她纤腰,拥入怀中,只是女子那一面忽然的泪水就将自己的前襟悉数打湿无疑。
“丫头,我曾说过,我们赌一次何妨!”仰首,黑瞳望向苍穹天宇中,秦王忽笑道:“六儿,这件事到如今,这样的结局委实已不算差!”他的语势渐转强硬,终不容许有丝毫的违拗:“是以,以后留在我的身边,要听话!”
那男子的气息醺然落下,不容有悖。
他怀中,洛阳女子的泪水忽然无端落的更急。
李世民拨起这少女的下颚,将自身的眸光逼进那对水瞳内:“你可放心,只有我在一日,必然会保全宫中你姐姐的安然!”
少女眼窝内泪水骤然息止,仿佛不敢置信,呆呆看住他的那双玄瞳,直看的仿佛再多看一秒,再多想一些,眼眶中便又会有泪水落下来,终至缓缓伸出右手,小心握住他的掌:“六儿答应你,此后一生,若不见你弃我的那一日,我必不肯有离开你的那一日的!”
身边的男子不妨她如此说出,有一刻的玄瞳无端深如裂不见底,不出声徐徐握紧她那只立誓的小掌,隐忍住潮涌澎湃:“好,六儿,我这一生必然都记得你今日说的这句话!”
夜风中,少女的泪珠顺着脸颊更滑落如断线的珍珠,又急又密。
李世民怔仲看她许久,猝然道:“如今哭的像个泪人,可是仍怪我要回你要的太迟?”语声低而沉。
少女不解抬头,秦王却未再说话,只是愈发怀紧了这女子的纤腰,将这女子更深拥入怀中,在这如水一般的夜色中,感受着身边女子的静好,便是注定这女子是一张网,而他在这张网中,究竟都是不能离去的。
“陛下……他,果真,已不再怪罪?”月下,后来,那女子果然还是忍不住担忧。
他目色中升起一股暖意,郎朗一笑,是看尽这女子眼中这刻的彷徨,秦王稍后宠溺的望着她的眼光像望着尚未知事的孩子:“他终究是我的父亲,你我虽是冒犯了他,天下却没有哪一个父亲不疼惜自己的孩子,更况且是如我这般出色的儿子!”
男子忽得意扬唇,露齿一笑,自有一番从前的熟悉模样。
他的笑容清爽,清澈如朗月灼灼洒遍她心海方寸,那神情分明是笃定模样,他怀中的女子一时看的痴妄,不由得跟着他愣愣的笑出,矮身,便将一阕羞色更深的藏在这男子的肩窝里。
明明是这样的时刻,仿佛再不该有其它,然头顶的一片月光,忽渐至被袭来的流云所挡,四下忽成浓黑。眸中霎时侵入苍冷,玄衣男子对着头顶深蓝的穹宇,肺腑中深深吸入一口气,有些薄凉,甚至有些刺痛。
后一刻极目望去,这看似宁静的夜中,有多少双窥探的眼睛正狼毒注视着这个再寻常不过的小院落,他不顾李渊的禁令,御夜色而来,不知明日,这长安城中又会有怎样的流言?
秦王的指尖尚纠缠着女子的发,柔滑而泛着凉意的青丝缠绕着他的手掌,他眼中的笑容终是一点点淡去,只余夜色最后拢入。
少女却已察觉,抬头惊问:“怎么了?”
“无妨,只是想着你明日便要去雍州……但我这几天也将离开长安,不得亲自送你去!”他笑笑,指尖似不舍的离开她的脸颊,微微叹了口气。
六儿望着眼前这男子的深色双眸,伸指触他眉间蹙:“长安到雍州,隔着不远!”低头忽又道:“我既已知道你是李世民,你从此便在何方,我此生就都会找得到你了!”如此说着,眸中已是坚决。
他再度震住,想起洛阳往时的那个少女,心肠俱被牵动。“六儿,还有一件事我不得不告诉你,刘黑闼已在河北反唐!父皇便是命我随时领兵前去泯州平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