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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何困
    星月下,吹过的风和煦,拂过人的心海……薄薄的一句话,终至将最后剩下的一片安静所在侵扰,洛阳少女停在他颈侧的美丽眸子中瞬间星坠月沉,原本握着他的手不知觉中徒劳握成苍白,自身却浑然未知。

    “窦建德一死,刘黑闼会反是预料中的事,只是未想窦建德在河北的声望这等高,不过短短几日,已攻下数座重镇……”秦王状似不经意的说着,移开一步,不露痕迹的探看这女子眼中任何一丝可能情愫。

    他眉头忽的微皱。

    六儿顺着他的目光往他手上看去,陡然见他腕上有被自己指尖掐下的血珠沁出,不禁慌乱:“我怎的弄伤了你!”急急从袖中抽出手绢去擦那泛出的血痕。

    秦王眼中莫名一凉,拦住她慌张的那只手:“只一个刘黑闼,值得你如此?”

    少女双唇颤抖着,茫然仰头看他,眼神终究慌乱无主,已然开口问他:“姐夫他会败——是不是?”

    李世民望着她,玄瞳静的非同寻常。

    六儿突然不敢对上他这样的眸光。

    眼前的这个男子,便如乱世之中的战神,从无败的可能,而此刻立于她的面前,心事仿佛要被悉数洞穿,却有那样一种敬畏和无奈,少女的目光便有一刹那的恍惚。

    “若我求你一件事,你可否答应我?”良久,洛阳少女终屈膝,缓缓对这男子跪倒:“秦王殿下,若有那一日,无论如何,求你务必保全姐夫的一条性命……”这时仰头,目光哀恸,不得已望住面前的大唐秦王。

    五年的变乱,并非是在他和她之间一点改变都没有。

    “你怕他步上窦建德的后尘?”将这女子的目光悉数定定收入瞳底,对面的秦王这时开口道。俯身,扶起地上的她:“刘黑闼适时将你送回潼关,是以,我可允诺你,但凡我有生之年,若与他对簿沙场,命数真至,必留下他一条性命,以算作你我之偿!”

    他掌中洛阳少女的身姿陡然一松。

    秦王的黑曜石晶眸再度一深,俄而转成温的一笑,忽道:“六儿,以后莫再跪在我的面前,当年的六儿怎会如此待文庭远。”

    仿佛被那样一个久远的名字触动,少女眼中无端潮湿,心头一暖,最后一点担忧卸去,已依稀伸手牵住了这人的衣袖,仿佛仍是当初乐游园中那天幕之下,眼中便全是一片雾蒙蒙水意。

    “傻丫头,等我从泯州回来,便去雍州接你!”身边,秦王的声音一度醇厚如一盖浓茶,馥郁而温暖,眸中便倒映出星河灿烂之色跌宕。

    明月东斜,只余一个淡淡月影挂在这处枝头。

    月尽,日出。

    长安城外古道边,芳草萋萋,依稀人影绿杨外。

    随着王氏一族渐行渐远,终于望不见恢弘帝都皇城上那在阳光下熠熠金光的“长安”两字,还有那绿杨荫外倚马城边的黑衣玄袍。

    黄尘滚滚,终是隔绝双目,烟尘尽,人迹绝。

    天地依然悠悠。

    李世民收回目光,转身,面对着身后满目人海。

    改朝换代之后的长安城内,数年经营之下更胜当初,道旁店家酒肆林立,飞羽重檐冲天而起,街上熙来攘往,行人摩肩接踵,隐隐现出一个繁盛的开始。

    他却是第一次心定气闲,置身于这熙攘人海中,这种感觉和深宫的气象极是不同,寻常烟火气息,对常年在沙场的他却是久违,平常,而且煦暖。

    他不觉驻足,看着身边的人来人往,行人脸上神情祥和,更有何处传来一声清越叫声:“二哥!”他眉目一动,循声望去,只见身侧的那家酒楼的二楼上,一人倚栏而坐,金冠玉衣,倜傥风流。

    秦王不觉扬唇而笑,举步往这间“留君醉”走去。

    两重飞翼,檐下雅间中此刻静静立起的少年,望着沐阳光而来的人一眼,嘴角抽了抽,终于讪着脸道:“二哥,既来了,你这副冷冷气色,怕会把这里的客人都吓走!”

    秦王款款一拂袍袖,落座,不动声色问道:“三弟经常出宫来这里?”

    李唐三皇子的面上便有些僵住:“不是很多,几次而已……”

    恰这雅间的竹帘一掀,却是店小二这时端着满盘菜肴进来:“三公子,照老规矩给您上的菜!”顿顿又讨好道:“平康里挽云楼新近了几个姑娘,模样是一等一的好,可要小的立时去吩咐过来服侍?“

    齐王的脸色顿时挂不住,偷眼瞧了瞧自己哥哥此刻脸色,叱道:“恁的在此胡说,还不下去!”

    那店小二也瞧出雅间内这刻气氛不对,忙弯腰躬身退出。

    “平康里?挽云楼?……又是何等好地方?”好整以暇,李世民这边打量着弟弟局促的神色,嘴角不由得浮过一丝无奈似笑非笑。

    “二哥今日怎的有闲情逸致?”三皇子微湿了嘴唇,迫不得已只想扯开话题。

    “嗯?”他的二哥却依旧不依不饶的抬起那双炯炯玄目看他。

    “是,坊间……”三皇子便知道瞒不过:“挽云楼内的女子大数都是身不由己,原本倒都是些好人家的女儿……”

    “你对她们倒是很熟悉”,李世民浅握酒杯,轻酌一口:“坊间的事我自然不如你!却知,身为副帅,临阵遁走,军心不稳,便是闯下弥天大祸!”

    他口中虽然责难已出,话语中却终于没有过往的强硬,李元吉察他颜色,面上忙堆上笑意道:“元吉知道二哥对我好,悔不该当初意气用事,害二哥为我受了一百军棍,今天就让三弟做东,好好补偿二哥一番……”不等李世民再说,已匆匆遁了出去。

    秦王望着这个弟弟顷刻逃离的背影,不由得摇头而笑,片刻后,却不妨见李唐的三殿下煞有其事的再度折回这雅间,身后跟着的人也郑重的端着几道菜色。

    “二哥有所不知,宫中的御膳房虽做出的是山珍海味,但若论人间绝味,却仍是隐在这无数条宽街窄巷中……”三皇子俯身,亲自俯身为哥哥布菜。

    白玉盘中几丝绿叶下,一粒粒晶莹剔透的丸子,恍若离人的眼泪。……秦王伸箸,夹起那眼泪似的丸子。入口清甜,入喉后确慢慢浸出苦味,这种滋味,恰与此刻心下一处契合,他不觉怔住。

    “二哥觉得这菜如何?”三皇子仍是站在他身侧,此刻忽道。

    秦王幡然回转,目中不动声色:“独有一番新颖!”停箸,淡淡笑道。

    “二哥,此菜有名,便是“长安月下”,另有“烽火何困”,“君心不测”几道菜色,俱是三弟亲自为二哥选定!”

    秦王望着眼前的弟弟,此刻眼波终有涌动,已道:“多谢三弟为我的这番心思!”

    三皇子笑:“元吉所做譬如滴水较之汪洋,便当是三弟替李家多谢二哥多年沙场驰骋,不愿二哥徒被流言烦扰罢了!”

    秦王不觉微微摇头,笑而起身,缓缓踱至窗前,望着留君醉下的人潮往来,目光片刻移向更远处……李唐的三皇子此刻站在他哥哥的身后,终是开口问道:“二哥,只为了一个女人,果真值得你如此?”

    话音落,面前的人虎躯微震,稍后,李世民半旋回身,俊朗面颊印有留君醉外的半边光芒:“元吉,你可知,太子曾对我说了一句话”,他忽笑而拍了拍这个弟弟肩膀:“棋子落在枰上,便有了自己独一无二的位置,他问我,我的那颗棋,最终会落在何处?”

    “如果三弟是我,你又将如何作答?”秦王问道。

    三皇子眼中不由得怔住。

    “太子还说,他此生最羡慕的人不会是我,而是你,三弟!……是以,如今二哥既然有这样难得的闲暇,为何不愿尝试一下成为太子所想往的那样”,秦王郎朗一笑道:“所以,你既要赔罪,今天,就陪二哥好好喝一杯!”

    夕阳帘外,暮光闪动。

    留君醉的这间雅间中,本来的两个人,已经有一个倒在案上酣然睡去。

    多年统军,治下极严,秦王的酒量并不算好。

    李唐的三皇子认真端望着哥哥熟睡中的脸廓,已是许久许久,眼中怔仲,忽的低低叹出一句道:“但——我最羡慕的人,却一直都会是二哥你!”

    三皇子雪亮的目光就此透过湘妃竹帘外的连绵钩檐,望向更远的长安城之外……黄尘滚滚,今日,是王世充被押解出长安的日子,六儿——原是当初那个洛阳城外丫头的名字?

    那样一个面目倔强,却在自己面前无意落下眼泪的少女,原来是在五年前就认识了他的二哥,也是否曾一度将自己当做了她的故人,是故才流下那样无辜的眼泪?

    然,这一场必将起的风雨中,那女子,将何辜之有?!

    齐王望着这留君醉外,忽不觉的叹了口气,眉心无端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