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月下,千门万户在夜色中静籁一片,太极宫中的灯火却依然燃着。
烛火频繁跳动,不时被穿殿之风蜿蜒成蛇吻。
“父皇,为何不先平息了刘黑闼的叛乱,再行处置王世充?”
李建成犹豫着,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背对李建成,皇帝临窗而立:“太子,难道到此刻还不能理解为父的心思?”李渊眼中忧患,看着长安城上空那墨黑的大片浓云,就此将月色悉数遮蔽。
“天下虽定,但民心却又有几分臣服的,不过都是尚在观望中……朕就需要这天下人都知道,何为正统?我李氏才是正统!”皇帝的面上有寒冽之色。“是故处决了窦建德,明知河北或因此而反,为父也定要斩了此人!而洛阳,不妨一试,若死了一个王世充,可还能兴起乱来?”
“洛阳若是再度兴兵,到时候与河北互成犄角之势,儿臣只怕,二弟一年辛苦尽付流水……”李建成额头有冷汗沁出:“况且,父皇……父皇既已下旨赦免王世充,这件事若是传扬出去,恐怕就被一些人拿住把柄!”
李渊陡然回身望着这李唐的太子,萧索冷笑:“谁说是朕要取王世充的性命?太子,昔日王世充毒死杨侗,他在洛阳盘踞多年,如何不结下一些仇怨,朕听说独孤机的儿子独孤修德就已投靠我李唐……”
心下无端一紧,皇太子低首揖答:“儿臣明白!”
“太子啊,刘黑闼起兵造反,各地纷有响应,王世充在洛阳颇还有些旧部,朕断不能让朕的后院再起火势……所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卧榻之旁的真心又能保得几分是真?一旦起凌厉之势,那便是死生的分别!”李渊不由得叹道,眼中弥漫头顶大片墨云的阴影:“太子,这些话,你毕生都要切记!”
“儿臣谨记!”李建成仍是一揖到底,冕服之下,手心早已濡湿一团:“但儿臣尚有个不情之情——墨辛平对我李家情义匪浅……”
他话音未落,皇帝已断然出口:“他的那个女儿,不必留下!”
“父皇……”皇太子心中一紧,笼在宽袖下的手已不能自抑的抖出。
“太子你要明白,做我李家的男儿,岂能为区区一个女子困住手脚!”面前他的父皇,李唐的第一任皇帝这刻突然出声斥道,只这样一句话,李唐的皇太子只觉周身寒意噬骨,凤眸中纷纷乱乱疾速闪现出一张张远处面目,却俱是模糊不清,表情莫名。
“建成,这件事朕不欲别人知晓,尤其是你的二弟,你亲自去办,不要留下一点痕迹才好!”李唐的皇帝这时又小心嘱咐道。
太极殿外,秋寒已深,冷月将身旁树影笼的阴深如毒兽四面盘踞伺机扑临:“李家的男儿……”皇太子建成口中喃喃说出这几个字,再度望了望这四面的阴仄。
太子东宫,烛火便摇曳了半宿。及至后夜,一队人马由兴安门疾驰而去,守城的将领正要上前盘问,只见为首的一人已自袖中拿出金牌低声叱道:“放肆,十二银骑卫出宫办事,谁敢阻拦!”
从李唐开国,十二银骑为皇家的贴身侍卫,直隶李渊指派,素来行事,无人敢过问,既是皇帝敕命,守兴安门的将领忙下令大开城门,恭送着这批人的离开。
宵禁后,街道上行人踪迹已绝,这一行马蹄声尤为清澈的响彻在整片夜的上空。眼见着转过一个街角,长安的城门便在眼前,当中一人却猛的勒住手中缰绳,马儿疾驰中不免吃痛,发出一声清楚痛嘶,穿刺过这浓黑夜空。
只这一刻,那十二银骑自发的散成列将这人庇护在当中。
长安月下,一人青衫长街当风,身形单薄寂寥,仿佛是长久的被钉住不得挪开半分。
十二银骑中早已有人驰马上前,手中乌梢鞭长蛇般出洞,顷刻一团寒芒将那袭青衫笼住。
“住手!”
陡然出声喝住,隐于黄金面具下的一双细长凤眼凉意森然,长久凝视后,终于翻身下马,徐徐向那人走去。
“师父!”一丈外,他低唇开口。
“大公子身份尊贵,岂是草民可以匹配的,且当日殿下与我并无行师徒之仪,故殿下不需称我为师父!”风中的青衫退开一步,微凉道。
“建成虽然天生陋质,却也懂得一日为师,终身为师的道理!”闻青衫人如此之说,金色面具下的眼睛不无刺痛:“或者师父一直守在秦王身边,是觉得他比我更有资格?”
青衫一动,满袍的凄凉,唇边忽自有另一种自嘲:“我墨辛平既是墨家子弟,又身为鬼门之徒,只求天下苍生不再受战乱所苦,至于你们兄弟二人之间的争斗,本与我无关,也本不该去管!”
黄金面具后的凤眼愣住,仿佛在思量他这句话后的意思。
“洛阳事了,五年前我既与你李家曾有约,本已决意离开,时至今日尚会出现在这长安城,大公子应该比谁都更清楚……建成,你从来心存仁厚,又何故用到这种手段!”
嘴角牵动,却是一个戚惨笑容,缓缓脱下覆面面具,皇太子建成一张清寒面颊,凤眸此刻早已濡湿:
“师父不愿看到建成今时面目,建成自己何尝又愿意!二弟无论武功谋略,还是如今朝中声望都远过于我,我这太子之位本是他推让与我,这世间岂有哪一朝的太子能当的如建成这般凄凉!如今,秦王更是挟这样前所未有的功劳自洛阳归来,建成不敢想,这所有一众万千世人皆笑我凄惨落魄收场!”
李唐的太子这时荒凉抬目看住面前之人,弯腰屈身:“是以,建成虽是无意伤了师父的女儿,如今师父若是选择秦王,建成也绝不会怪你!”
眼睁睁受了皇太子这一礼,墨先生一双目无端更深哀恸:“太子与秦王之间的事,草民本不该再过问!……所有的一切,陛下的心中自有定论,太子尽力而为,当不致来日后悔就是!天命谁归,终至有水落石出的一日!”
“师父……”李建成苦笑看住墨辛平。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王氏一族自然难逃一死……”默默将长安悉数波云诡谲看在眼中,墨辛平此刻也是徐徐凄凉开口:“辛平此来,不过还望太子殿下看在过往二十年前的情分,二十年后,还容给草民一个一家团聚的机会,辛平就此感激不尽!”
长夜当风,扑面萧瑟。
风中,李唐太子的面目上便现出痛苦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