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如往常一般的升起时,照耀着世间的万物,也照着驿馆外的几杆瘦竹笔一般纤细的影子,仿佛随时被风折断。
一眼望去,前面仍是青山叠影,仿似从前。
王家这在羁旅上的数十口人,原本过的都是锦衣玉食的生活,两月来从洛阳到长安,又从长安到雍州的劳碌奔波,将他们身体内那本来残存不多的贵气都已用尽,不过走过晌午,走在密林之中,已有人远远落在后面。
“赶紧些,过了这山口,就是雍州城了!”押解差人扯着嗓子喊道。
洛阳的王氏族人虽则被贬,但既然有一个女儿身居皇妃之位,山水轮流转,就未必没有时来运转的日子,是以差役对他们仍算客气,吆喝了几句后,便也随他们在一旁稍作休息。
万籁俱静,只余古木林中,寒鸟偶尔一声幽远鸣叫。
自古蜀道之难,险于直上青天,蜀山绝壁千仞,猿猴难攀,而雍州是商周发祥之地,也依赖于这里易守难攻——王世充目光徐徐浏览在片山林间,只见遥遥前方两山夹峙而立,当中一线天。
他盘坐于一树下,遥遥眯眼望去,蓦地,几只惊鸟扑棱翅膀从那狭小的一线天中突兀飞起,鸟声哀哀,盘旋数圈后,方飞往别处。
头顶的阳光浓烈,被隔裂无数次,光影跌在了他的脚边,既是午后,也当然不是倦鸟思巢之时。
王世充不觉转过头去,去看着身后的这批王氏族人。
…………
他们与他担当同一个姓氏,一荣同荣,一辱同辱,他的生死怕也就是他们的生死。
但当初,若是他仍是一个寻寻常常的洛阳外城守将,今天的结果是否就会不一样呢?……这旧时的大政王冷薄的唇边忽然就勾起了一份自嘲之意。
他忽然站起。
他一站起,便有更多的王氏族人站了起来。
远离众人,被独自留在一棵古树下的柳夫人怔怔的望着眼前的这些纷纷站起的人,她将目光移向王世充。
王世充也正在看着她。
她的女儿被王家送入长安皇宫,但,那并不是一件荣幸之事,反是整个洛阳王家的耻辱,宣告他们一度辉煌的日子再不可回转,王家人无望的将对李唐王朝的仇怨,一并转移到这母女二人身上。
这,又是一种再说不清道不明的怨尤。
目光相触,昔日的大郑王看着这妇人许久,终于举步向她走了过来……“我先去前面看看,你和怜儿留在这里!”这个男人仍是以往常的声音对她说话。
柳夫人平静的看向他的眼睛,王世充目光微避过,掠过她,看向她身边的被替换后的女儿,柳绿萝并没有将此事瞒他:“留在这里,爹爹过会便来接你们!”
他的手掌轻轻拍了拍墨辛平这个女儿的发心,因知道大概是最后一次,想起和这小女儿二十年来的缘分,目光便慈祥而有痛。
原本人影曈曈的地方,此刻只余三寸日光透过枝头,柳夫人望着那一行人的背影最后消失在密林间,昨日听到的那一番对话一句句又在脑海中一句句掠起……唇边渐显苍白,留在她脸上的最后一丝勉强维持的笑意终于渐渐被山风吹冷。
甚至,连那押送的官差,也就此忽略这并非属于王家的母女二人,她也竟一时未察觉。
古木蔽天,不见阳光,纵是午后,山风渐冷,将身上的温度徐徐剥去,这条从长安通往雍州城的驿道是从未有过的安静。
柳绿萝的目光便如寒潭深影,漆黑的再看不出一点生迹……但山风阴冷,日头已偏西:“爹爹何时回来?”她的女儿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妇人仿佛是被人从长久梦魇中突然唤醒,眼神忽禁不住的一阵抖动,惶然对上自己女儿的双瞳,她双目中忽自行已然落下两行长泪来。
六儿忍不住去握住母亲的手,只觉得触指冰凉,柳绿萝冰冷的十指却已反握紧女儿的手:“六儿,终究是我错怪了他……”一径说出,双唇颤抖着,徐徐转头,望向王家人许久前离开的方向,那条路此刻看上去如此艰难,没有归途。
她的女儿同样看着母亲双眼所望的地方,虽有疑惑却已安慰道:“爹爹从来不曾怪过娘!”
柳夫人闻言,不觉双目中落泪更急,面上却反转出一丝欣然笑意:“是,这么多年,他何曾怪过我一次!”
山风吹过,就此吹**面上泪迹,她徐徐从怀中掏出一物,确是一枚薄翼碧绿通透的玉蝴蝶,郑重的交托到女儿手心:“六儿,若届时遇见墨辛平,你便将此物交给他!”她俯身拢一拢女儿的鬓发,如此叮咛自己的女儿。
“墨先生?”六儿不禁奇道:“他何时来的雍州?”
她的母亲却笑道:“他自然会来的!”
她女儿眼中的疑意不觉更深。
“六儿,你爹爹迟迟未归,娘上去看看,片刻就回来,你身子尚弱,不要走开,就在这里等我!”
王世充的小女儿当下点点头,眼睁睁看着母亲一袭绿色罗衣转过树林间,匆匆往那条路上赶去……四野俱静,只有晚风吹动林叶的声音。
天已至暮色,少女的目光忽然不安起伏,遂从袖中取出那柄弯刀,便仿佛赠予她这柄刀的那个人就在自己身边,对着那最后一缕秋日日光,一遍遍的拂拭着凛冽刀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