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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州之变
    四野空旷,唯有林木萧萧的声音。

    日头缓缓褪去,云层翻滚,太阳似是不堪,终于悄悄隐入浓云,整一片野林中空冷,林木间只余幽暗,但始终没有任何人回来的身影。

    “娘……”王家的女儿忽然小声惶惶喊道。

    四野唯有林木萧萧的声音。

    “爹!”洛阳王的女儿哑着喉咙一次喊出,忽然拔腿往父亲离开的那个方向追去。

    一旦闯进眼前那片墨黑的林子,不过转过几道弯,脚下就被绊倒,她母亲交于她的物事便“啪”的一声跌落,在山岩上摔了个粉碎——

    天光已落,那枚蝶翼上通体便透拢黑光,墨黑一滩。

    涌上这少女心头便是一股莫名极其的恐惧,一把抓起那枚四分五裂的玉蝴蝶重新捏回掌心,继续往前追去……暮色一分分笼下,齐齐整整的林子各处仿佛都是一样,如一个如何都再走不出的迷宫……

    猛的脚下又一个踉跄,她再度摔倒于地。

    左掌抵上落叶时,只觉沾染满手黏稠……少女惶目看去,喉咙间忽然恐惧的连半个声音都发不出来。

    她的手边,是一颗早死去的人头,一根弩箭贯颅而过,如今那双破碎的瞳孔中犹自汩汩的流着鲜红的血,仿佛是方从炼狱中挣扎着爬回人间索命的鬼魂,身上残留着最后挣扎的痛苦痕迹。

    那是王世充的夫人——贾氏。

    而正是贾氏的头发,此刻将她右手指尖悉数缠紧,仿佛来自地狱的幽冥锁链,是要将她一并锁拿下去……

    “赫”,少女一个仰首跌坐在身后,裙踞瞬时染上大滩紫红血渍,双眼惊惧着,猛然伸左手去扯那不知何时缠上她右掌的发……

    那发却似一次次的缠的更紧,甫一转眼余光,贾氏那尚滴着血的眼球中岂不正透露着阴寒的笑……“噌”,寒光骤现,这少女忽然不顾一切自怀中摸出那柄银月弯刀,清冷刀光中便倒影出一张瞪的极大无助的瞳子。

    手起刀落,发断。

    少女挣脱往前跑去,眼见前面一株千年樟树下,年纪与她相仿的少女,紧紧闭着双眼,躺在冰冷的地上,一动不动,是王家的另一个女儿,王棠。

    她颤巍巍探手过去,冰凉的鼻翼下,早已一点气息都没有了……少女遽然吓的从地上跳了起来。

    远处,更远处。林愈深,林愈暗。

    仰头,头顶一线天,巉岩危石悚然要从狭小一道光明中纷纷滚落,更多的尸体凌乱卧倒,痛苦抽搐,更多的四处涌动而来的暗红色的血……

    少女一双目中茫然如再不能见,深一脚浅一脚的木然在这片尸海中往前蹚去,眼珠子中根本看不清那些死人的脸,只是本能的往前走,仿佛一经停下,这些已经死去的人就会重新起来,纷纷来拉她的手和脚,要将她一并带去那个地方!

    月光悲悯,透过墨似的绿,打在她手中紧紧的握着的银月弯刀上。

    ……六公主的喉中忽然发出一声痛呼,那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呼,仿佛不是发自人的喉间,而是来自于濒临死去的兽,亟亟要挣脱那一片血的世界。

    急遽的一股山风,终带来远处的一丝空气,微微冲散这密林中深重的血腥味道。这少女冲前几步,仿佛是渴急般将那股不再混杂着血味的新鲜空气贪婪的吞下喉咙,连嘴唇都不敢蠕动,深怕舔出来的会是血的味道。

    银月弯刀浸透月光,刀刃亮透如镜,那面镜中映出的人一身衣上,一张脸上,一双手上,全是森森血迹,散发着腥甜的死亡意味。

    但仿佛,并不是王家所有的人都死了。

    这诡暗的深林中,忽然另闯出一道人影,忽然就用一双同样鲜血淋漓的手猛的卡住了这少女的喉咙,一分分死劲的掐住,直到要让这少女肺腑中的最后一丝空气都耗竭了……王玄应一双和他母亲一样流着血的眼睛暴突在外面,因为极度恐慌到再不能自已的面目狰狞如兽,死死的掐住了面前这个妹妹的喉咙。

    他的嗓音因为恐惧而变形:“你们果然是妖孽,还是来害我们王家了,李世民!你这个不守信约的奸贼,出尔反尔,我就是做鬼也要拿她来陪葬!”

    “唔!”少女原本一直徒劳的挣扎,根本望不清面前的这张狰狞会不会是人的脸,此刻忽听清耳畔那如魔般的狠笑声,手中握紧的如同性命般的弯刀不知为何“哐当”一声落下,与地上密布的铁质弩箭碰撞,发出暴戾幽冷的火花。

    面前恍惚漆黑一片,眼前,王玄应的那张满含愤怒的脸终于在一刻间清晰,却又倏忽离的越来越远,越来越越模糊……她忽拼出最后一声叱道:“你胡说!”眼中一恨,瘫倒了下去。

    王玄应的眼中便迸发出狼毒喜色——“噌”的一声,却是一下尖刀戮过身体的钝重,他呆呆的低头,看着自己身上那突如其来如泉般涌出的滚烫的血。

    这一幕如此相熟,他忽然想起,大郑宫的那个午后,王氏族中仿佛也有个女人就是这样被长刀当胸趟过,他用尽惟余力气转身,是要看清这个杀他之人的面目。

    狭长的那双眼中忽然聚集了毕生都不能溃散的恨:“父亲,虎毒尚不食子,你好……狠!”

    杀人的人,杀人的手颤抖如秋风中落叶,此刻用尽此生最后一点力气将刀从自己的儿子身上拔出,杀人的刀闪着凛冽的血光落在枯叶上,这人忽的跪倒,残喘着最后一口气,伸出血迹斑斑的右手,徐徐前倾,是要将儿子眼中最后的那一阙恨意阖上。

    洛阳王的身形忽在半空中委顿落地,对着头顶之外的那轮月亮大口的喘气,余光所及,身畔那个墨辛平的女儿已不顾一切的扑了过来,搂住了自己的身子,一叠声的对着他喊:“爹爹,爹爹……”

    他何尝会想道竟然做了墨辛平这一双女儿的父亲整整做了二十年,竟至最后血刃了自己的亲骨:“你娘呢?”虚弱笑着,这末世男子唇角泛出一串串的血沫,是用尽最后一口力气问出。

    少女猛烈的摇着头,那般恐惧的眼神,只是徒劳的握紧了他的手臂,握着那黏稠温热的血液汩汩从自己手缝间溢出,仿佛要就此将一个人的血就这样流光。

    “嗬……”吐出最后一口血沫,旧年洛阳郑王的眼瞳终于一点点的溃散……那瞳仁中仅余的一点清光于一刻愣住,忽又勉力汇聚,遥遥的盯向某处,整个人也已仿佛入梦境,忽然失神一笑。

    这一凄然之笑后,他身上仅存的血也益发的流的急了……

    柳夫人一身绿衣就站在墨色一般的黑风中,月光皎洁,洒地如银,却再也照不亮墨家山庄中那个妇人眼中的黑,当年的墨夫人就那样冷冷的站着,没有一丝感情,没有一丝表情,目光如被千尺寒冰冻住,再也恢复不了人间的暖意。

    她的身后,披着月光的,仿佛来自森罗地狱来索魂的勾魂使者,十三匹银色的马,十三个穿着银色衣服的人,俱都沾染着血的墨色。

    还有的那一个青衫的男子,这样重的血味,这个人的青衫这一生终于都将再不能干净!

    二十年的那一场邙泽中的屠戮,当初救过她的人,如今就要死在她的面前,她恍惚一步步踏在刀尖上,走到那个人的身边——那个人明明已说不出话来,但他的眼神中却是有话的,他的眼睛似乎还想说很多,可是一袭绿衣的衣袖却轻轻按住了他沾染无数血渍的嘴唇:“你不说……我都懂的!”

    当年北邙山的墨家妇人缓缓的跪倒,伸出那双不曾沾染一丝血迹的手,将这个濒死的男人小心揽至怀中,她将他的脸颊贴在自己的脸颊,再不说话,似乎,也已无话可说。

    他们的女儿茫然未知的望着面前这紧紧相拥的两人。

    昔日的大郑王微微动弹了一下,是要最后一次握住这妇人的手,他的眼神恍惚,从唇中滚滚咳出的血,落在绿罗衣上,也落在那女子如花的脸颊上:“好……”阖然挣出这最后一个字,半空中的手“啪”的一声跌落。

    妇人仿佛这一刻才从一个永不可醒的噩梦中徐徐的苏醒,她缓缓伸手,抚摸着这个男人的脸,替他擦拭干净他脸上的血污,这样一个曾经雄霸一方的枭雄,死的如此凄惨,但如今死的时候,脸上是有笑容的。……徐徐垂落的一双手,轻轻的捻起那柄落在这人身侧的弯刀,银光刹那,刀影动处,一双手上汇聚全身力气,将那柄银月弯刀送入自己的身体,“嗤”一声的冰冷。

    ——青衫的衣衫凝固,人也似入定。

    少女瞪着面前的一幕,她去抢刀的手上布满母亲的血,血是温热的,她的全身却忽然抖成一团,仿佛自身的温度也就此悉数被吸入那喷射而出的血液中——

    “阿萝!”另一个男子的身影这时踉跄抢上,接住了这个倾倒女子的身躯,妇人却已然闭上双目,再不肯看眼前这个自己牵念了一生的男人最后一眼。

    “若有来生,争做不见!”眉目惨笑,妇人双手一松,任凭掌中清风,吹尽平生二十载虚空情丝,尽随风散去……

    柳绿萝,绿萝,那个绿湖小筑中深眸巧笑的新嫁妇……那个邙泽中最美丽的女子……那个如同从水墨画中走出的娴静女子……

    命里同行,本应相爱,谁知匆匆一世,到了最后,形同陌路,连最后一眼也不愿。

    墨家山庄中的墨家传人,那个占知天下事的智慧谋士,抱着怀中那具逐渐冰凉下去的身体,抖然仰天而笑,泪落如雨,泪水沿着他清隽的脸廓滑进颈项,湿了领口。

    青衫从不曾为谁而改,藤萝长青,却终已是为他人。

    “阿萝,你可还记得当初?”很久之后,青衫唇中终于发出一声死生如梦的呓语:“二十年来,我一日都从未曾敢忘记过……”

    “师父……”有人上前轻轻唤道。

    恰山间风来,墨先生忽就像穿过他衫间的一袭清风般的缓缓倒下,连同他怀里紧紧的抱着的那个早已死去多时的妇人。

    “师父!”来人一声疾步上前,伸手去探男子手上脉搏。

    他陡然怔住。

    一个人,该会有多大的伤痛,才能将自身肝肠裂绝成寸断。

    月光冷冷。

    风,吹不散四周弥漫而起死亡的气息,在这样一个修罗场中,墨辛平的那个女儿忽然弯唇,缓缓的起身,缓缓的向这个人走来……

    这个人的面上也覆着一张面具,腥风中,她抬起手,仿佛想看看这个人的真实面目。

    狭长的凤眸一动不动,只是盯着那只临到面门的手。

    墨辛平的女儿却忽然又垂下了手去,仿佛并不敢将最后的那个真相戳破,她转过身去,她面前是巨大的血场,是她父母的尸骸,她于是朝那血幕的最深处走去……

    “大唐皇帝命,王家所有的人,一律杀无赦!”有厉喝声暴起,随声而至的是一双手本要锁拿这少女的肩颈,却“嗤”的一声,立时将这少女肩上衣襟撕下一片,顿时露出雪白肩窝和精致锁骨。

    独孤修德一双贪婪的目光如附骨之疽:“大公子,名动洛阳的美人就此死去岂不可惜,不如赏于在下,片刻再杀也不迟!”

    他身后之人仿佛仍处在那片梦魇之中,竟没有说话。

    衣片残飞,露出女子松色的抹胸,墨辛平女儿的神色间仿佛再无知觉……有人忽挥剑,剑光动处,一个人头咕噜噜的滚到她的脚边。

    她的脚下仍是没有停。

    她已走到山崖边,好大的雾,白茫茫的什么都看不见,但,从山下吹来的风确是冷的。

    那颗头颅就滚在她的脚边,白丝的绣鞋本已被血染凉,这一刻却又沸热起来,她这才转身看着那个杀了欲羞辱她人的人,然后仰头,再看那张面具。

    夜色太黑,身形太过熟悉,即便是那样一张面具,笼住了半边脸:“别再过去!”这个人就在她面前几步外轻声唤道,语带哀求,金色面具下的凤眼仿佛被她那样没有一丝表情的眼神灼痛:“六儿,过来……”

    不足两尺之外的少女,却忽仰首对他粲然一笑,恍若雾中一朵摇曳盛开的怨毒的曼珠沙华,反身一跃,身形已没入那无穷无尽的仿佛从三涂河边的涌出的浓雾中!

    …………

    白色的雾被划出一道黑色的口子,须臾被旁边的雾所填补,雍州城外的这处山谷中,细目望去,雾动云涌,何时有过那个少女的存在?

    山风空冷,手中空握住的,只有那半截纱一样轻薄的杏色衣片,李建成徒然的握着,握着……依稀那画上的女子,渐渐沉落湖底,那双水亮眼睛无辜望着……他眉心刺痛,身子忽然剧烈的晃动。

    “大公子!”十二银骑纷纷围上前一步。

    他挥手阻止这些人的上前:“葬了!”许久,低低道。

    旋身,走进那片苍灰色的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