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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多舛
    世事多舛。

    王世充一家七十余口在押往雍州的途中被独孤修德悉数所杀的消息两日后传回长安城。

    举城震惊。

    武德二年正月,唐攻洛阳,独孤修德的父亲独孤机,原是王世充的部下,因企图降唐,被王世充所杀。

    ——如今,独孤修德杀王世充一家是为父报仇。

    杀人者偿命。唐廷下令将独孤修德的头颅悬挂在城门外示众三日。

    更多人叹息。

    奇怪的是,自从王世充一族惨死后,许久未曾下雨的长安,迎来了一个多月后的第二次滂沱大雨。

    ——有些人尚记得第一次暴雨袭来时,曾占据河北的夏王窦建德被斩杀在李氏宗庙前。

    雪白的雨冲刷着整个李唐皇宫,似乎要洗去沾染在这宫廷之上的那些被遮掩的污秽,凄厉的闪电撕破乌色的天空,又仿佛是要撕开云端,昭示世人一些什么。

    三日后,雨停了。

    万里秦川因着雨水冲涤重新焕发生机,四处一边油绿,于是更多的百姓渐渐的忘却了关于这些人的死亡,转而去期待另一个更好的丰收季节。

    他们本来企盼的并不多,想知道的也并不多。

    唯一留在他们记忆中的,恐怕只是传说中王家的那另一个美艳绝伦的女儿,就此红颜殒命……还有那日复一日,夜复一夜,从长安城外黯然归来的马上颀长挺拔的身影!

    似乎只有短短三日,长安城的人们已习惯看到他们的秦王殿下一次次的从南城门纵马驰出,但更多的人都相信,如果一个人原本活着,那么在经历了这样的腥风毒雨后,本可以活着的人也该死了。

    月初,急报传来,刘黑闼大败唐淮安王李神通、幽州总管罗艺联军,击走唐将徐世绩,擒唐将薛万钧兄弟,原属窦建德的将士于是争杀李唐官吏,响应起义。

    又是整个长安城为之震惊。

    很多人说,刘黑闼这是为窦建德报仇来了。

    很多人都纷纷记起,仿佛只是一个月前,秦王李世民力谏当今的皇帝陛下不要杀窦建德。

    更多人唏嘘。

    银月弯刀,刀刃宛如银月,尚沾着斑驳血迹。

    刀已在另一个的手上。

    ——但是那个原拥有这把银月弯刀的主人,那个臂腕上拥有同样一轮银月的女子却再也找不见了。

    幽深的林木下,血的腥味即使连日的雨水冲刷仍然冲洗不去,有无数点幽蓝的磷火就在这四周空气中飞舞着,仿佛王家那百余口的怨魂。

    远处传来狼的饿嚎,一声长过一声,一声远过一声。

    “二殿下,那个坟茔掘出来看过,没有姑娘她……”尉迟恭匆匆过来:“坟茔里是墨先生……还有他的夫人!”

    李世民玄瞳中便有一刹那失神:“墨辛平……”一阵冷风,吹满他袍袖都是空的。

    ——即便王世充不得不除,但墨辛平何至死于非命……这长久的黑暗中,一点点荧绿慢慢的逼近,张开的血口中,隐隐传来尚未消化的骨肉溃烂的气息。

    “难道六儿姑娘的尸身竟被这些狼……”尉迟恭迟疑着,皱眉道。

    “嗖嗖”几声。几匹野狼应弦而倒,月光之下,寒芒暴涨,那被腐肉诱惑不惧危险靠近的狼群受惊,纷纷往后退去,但一个人影飞身逼上,箭应弦而发,又有更多的狼尸痉挛着倒下。

    狼群四散遁逃。

    “殿下!”有人怕有危险,追上几步。

    尉迟恭却拦住欲跟上的秦王亲兵,眼看着林子里那袭黑衣越离越远,消失在他们视线中。

    月光冷白,这狼群里的最后一头狼,不过是只狼崽,它无处可逃,只能躲回狼窝,狼窝边的草上有一快布料,杏色的衣料,女子才会穿的衣料,于他并不陌生,几日前曾是在怀。

    小狼崽的脚下是人的血迹,遍地森然白骨,散乱整个狼窝都是……小狼崽睁着墨绿的眼珠子呜呜的发出声音。

    森冷的箭头正对着它。

    仿佛是使出全部力气,揽弓,松手,箭如雷电,没入小狼崽的身体,狼崽嘴边吐着血沫子扑腾几下,狼血将它身下的那些残肢,染的血红。

    幽冷的山林中,忽然传出谁的一声长啸,绵长不息,飞出林梢,没入寒空,一遍遍的,响彻着这个存满死亡气息的山林。

    寒夜,黑衣如魅,临风独立。

    月华森冷,一只杜鹃的身影忽然掠过月轮中,在他的头顶绕了三匝“咕”的一声,扑翅远去。

    寒雀东来,绕树三匝,无枝可依,无枝可依。

    原不得依。

    月如弓,人如弦,秦王的身姿站在月光中陡然绷直如一支冷箭。

    唐宫。琴水阁,琴声如冻。

    当时正受皇上独宠的云才人正一个人对水抚琴,琴没有暖意,因为抚琴的人本来心中也只余下冰冻,隔着重重水影望去,忧心而来之人的那双本当清亮的眼睛,也不知觉中蒙上灰色:“微臣见过云才人!”

    柳墨怜抬眼,精致的妆容下没有一丝神情,只是淡淡道:“唐太医!请坐!”挥手示意近身的侍女小栀给唐骏搬来垫子。

    看唐骏坐定,柳墨怜抿唇道,语声轻柔,却同样的不带一丝温度:“本宫最近身体不适,烦请唐大人给本宫诊治一下!”

    唐骏望着面前的女子。

    “云才人若是心中难受,不妨说出来!”他忽然轻声道。

    柳墨怜状似平静的眼神陡然晃了一下,眸光微动,但顷刻间已恢复平常,别过头去。

    “才人近几日胃口不好,已经好几天了才些些进了些米粥!”贴身服侍的婢女在她身后此时说道。

    唐骏点头:“才人请伸手,微臣为才人诊脉。”

    柳墨怜伸腕。

    唐骏只觉指下肌肤触时冰凉,目光微暗,低头,双指捻上她脉搏,只是一触,手腕猛的一抖。

    柳墨怜望着他陡然缩回的手,目光也是倏忽一寒。

    唐骏望着她的目光,却再也掩不去同情和心痛。

    柳墨怜怔怔,咬唇,许久,敛去脸上雪般的苍白,静静道:“唐大人,如何才能将这病化去了?”

    “才人真要去了这个病?”她面前的年轻太医既是心慌,更是心乱。

    云才人这刻静静一笑,恍若风中落花委地,喃喃道:“既然是病,自然要去的!”

    唐骏静静的坐在那里,他在等。

    但是很久很久以后,仍只有琴水阁外的流水没有丝毫感情的依然故我清冽,倒影出这李唐深宫水阁下冷寒本性,坐在水台之上的柳墨怜,仿佛更再没有半丝知觉。

    “那明日微臣会再来,只盼才人到时能改变心意!”从太医喉中压出的嗓音几不可闻。

    “那麻烦大人了!”云才人的指端搁在细细一根弦上,仍是淡淡拨出如冻琴声。

    第二日晚风过处,珠帘半卷,琴水阁内只有倚窗独立的洛阳五公主,再无第二个人。

    唐骏掀帘而入,看清那个孑然身影:“才人可有想清楚……”

    柳墨怜背对着他,并没有说话。

    “将此药每日倒出三颗,混合成一碗水喝下。”他从袖中掏出一个白玉瓷瓶:“少则一日,最多两日,才人的心事自然可以去除,切忌若是奏效,不可再吃,以免伤身!”

    柳墨怜惨白的瓷器一般的纤纤细掌从他手心接过瓷瓶,不觉赫赫笑道:“伤身?怎个伤法?”

    “终身怕再不能育有皇子!”那年轻的太医肃色道。

    柳墨怜捏着瓷瓶的手微颤,却是笑着转身,徐徐走回几案前:“当今的皇上盛年不再,岂可能再有子嗣!”

    唐骏闻言,眼中弥漫出苦意,缓缓转身出了这琴水阁,夕阳晚照,西边的云色仿佛被烧成血色一般的红。

    琴水阁内,一碗清水,水中便倒影出等同那样的一种血色。

    ——雍州城外的血,会不会也是这种颜色?

    白玉的瓷瓶,日光透射而出是斑斑薄凉光芒,柳墨怜纤长手指拈着这个瓷瓶,徐徐拔出瓶塞,将瓶子中药丸缓缓全数倾倒……眼前仿佛掠过无数臆想中的画面……有刀光,有血光。

    她眼中独独却没有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