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四年十月,李渊以秦王世民功大,特置天策上将,位在王公上,领司徒、陕东道大行台尚书令,开天策府,置官属,并开文学馆,广揽天下有学之士。
太子东宫。皇太子李建成坐在水榭之中。
他身边,一盆金丝黄甲的菊花开的正盛。
夏暑未尽,长安的热气未消,这一盆提早绽放的菊花却让他眉宇间都是萧杀气息,状似不经意的一笑,手中的清茶却有些许扑出在手背上。
便听站在他身后着褚红袍子的儒官低眉轻声道:“太子切不可再纵容秦王,否则东宫危矣!”
李建成忽随手一洒,将手中剩余半杯清茶泼在榭中青石上:“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这一次先破了约的毕竟是我,怨不得他!”
他徐徐站起,对着榭外长风:“况且,这才是我认识的二弟!”皇太子冷冷一笑,凤眸中就此侵入寒凉:“而我也该让他知道,他的大哥不需他让,自有资格掌控着这李唐江山!做这山河的主人!”
“太子胸怀如此,则臣则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褚红一凝,已跪倒在大唐储君的脚跟前。
“你且起来!”李建成示意眼前的人于身边坐下:“魏征,这几日,天策府那边可有什么异常?”
“和前几日并无两样,前来投效的人几将天策府的门槛都快踏平了,天策府的灯火日夜通宵而明!”魏征低头斟酌字句:“但臣私下认为,如今太子殿下首当关心的人并不该是秦王!”
“不是秦王?”皇太子不觉停下手中喝茶姿势。
“微臣窃以为不是!”魏征小心翼翼道,”皇上封秦王为天策上将,位在王公之上,地位仅次于太子之尊;敕造文学馆,招揽天下有识之士,置设官署,这一点也仿效与东宫无异;又赏铸钱炉,让秦王在金钱这一点上无忧;而秦王所领陕东道加上以前诸道,如今潼关以东已尽归于秦王,诸上数点,其实已可与东宫抗衡!”
魏征悄悄抬头,观察李建成的表情:“所以臣斗胆猜测,左手是亲,右手是亲,在不能确定哪一只手更能保住李唐江山千秋传承前,陛下不敢轻易切下当中的任何一条手臂!”
“你是说,父皇他这是已经在准备……”皇太子双唇微张,仿佛是突然被点破,凤瞳中顷刻间有如被风雨洗劫后的惨凉,蓦地苍白笑了起来。
“原来父亲他果然有断臂的心思……”李唐的太子忽的仰天狂笑而出,掷杯,探身取过桌上缠枝莲瓣金酒壶,整壶送入喉中,唇畔溢出细丝酒线,迅即玷污了一身素黄袍子。
一壶酒下肚,他两颊已升起异样酡醉。
“父皇曾说:“我李家的男儿,岂能为一个女子困住手脚!”我原以为天子尊严岂是常人可以亵渎,故墨辛平的女儿才不得不死。但如今想来,原来我的好父皇他真正要断的原来是他这个儿子的牵绊,嗬嗬……魏征,其实父皇何必多出此举?”
大唐皇太子这时抬起一双微醺的凤眸,似笑非笑的看向东宫太子洗马:“他既已属意世民,为何还要搞出什么天策上将,直接让世民住进这东宫不就行了,难道还怕我赖着不肯走不成?”说着笑出,眼中已有惨烈。
魏征不无小心,这刻仍是恭腰劝慰道:“太子岂可如此菲薄自己!”
李建成微眯双眼,转目去看那盆萧杀的秋菊。
“开国以来,太子助陛下整理朝政,秦王在外统领大军,二人一内一外,共谋天下,太子的努力,陛下想必也是看在眼里的。只是秦王虽武功在外,但毕竟在陛下身边时间短少,且以武取天下,仍是不能被朝臣所信服,是故,陛下才有当前允秦王开弘文馆,广揽天下谋士一举!”
东宫太子洗马这时湿了湿干唇:“是故,在陛下有所决定前,太子和秦王的机会尚是平等的!”
李建成似认真的思索着这番话,片刻却摇了摇头,苦笑道:“但无论如何,父皇他心中所属意的还是秦王……我这几年所为,他若看进心里,又怎会有今日的一遭!”
“恕微臣僭越,太子此言差矣,胜负尚未分出,殿下岂能开局就输掉一截气,如今关口,太子更当打起比以往更多的精神才是!”魏征劝谏道。
李建成摆摆手,真心叹出:“如今长安城的人都思秦王府,也只有你才敢对我说这番话,我岂会真怪罪于你!你的话,我自然已记在心中,只不过容我一个人再仔细想一想!”
魏征点头,躬身作揖辞离了这处水榭。
又是一阵风过,吹的那盆金丝黄甲摇摆不支。黄色,是帝王的颜色,李建成伸手,扶正那被风吹乱的**,目光却仿佛穿过菊花,投向了更遥遥的地方,也不知正在思索着什么……
很久后,一个下人远远站在水榭之外却不敢靠近,李建成一眼望住,对他招了招手。
“仍是没有寻到?”睹人神色,他心中已然七分明白。
“末将无能,还请太子责罚!”来人惶恐道。
“已经半月过去,或许她的尸骨,果真是被狼叼走了说不定……”皇太子叹出一口气,眉间暗淡下来:“罢了,就此停住吧!”
那人躬身应诺,却又道:“太子,末将还有一事回禀!末将最近发现,尚有另一股人还在找这女子的下落!”
“噢?”东宫太子长眉不觉一挑:“可查清楚了?”
“属下私底下已调查清楚,才敢来回禀,是齐王府的府兵,刻意扮作了寻常百姓的模样!”
李唐太子的眉目就此奇异的挑起,眼中眸光掠动,仿佛有无穷无尽的潮水忽然自天边席卷涌来,许久,才缓缓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太极宫,薄阳淡淡洒下,宫外的枝叶悉数染上黯淡的金色,更透过枝叶空隙,点点落在宫内光滑如镜的金砖上,浮起一层朦朦胧看不清的光影。
“这几日,东宫如何?”皇帝于御案前执朱笔披阅折子,问话时并没有抬头,但笔尖上因为微有停滞而凝上一重朱红,无端显露心迹。
“回陛下,东宫一直安静,太子殿下还是和平常并无两样,每日听从太子太傅,太保的规谏,为陛下分担国事,闲暇时便去崇文馆翻阅古往经籍……”陈琳便小心回禀道。
李渊似松出一口气,搁笔,长叹:“但愿他能明白朕的苦心。”
“太子仁厚,必能明白皇上这样做只是为了安抚秦王殿下。”陈琳揣摩圣意道。
御驾之上,李渊却沉默,未再出声。
陈琳愣住,片刻,转而上前小心道:“天色不早了,皇上午膳进的少,奴才为您准备了一些点心,还请皇上好歹用一些吧……”
眉目间不无露出疲惫神色,皇帝微微的点了点头。
陈琳忙吩咐下去。
“云才人她身子可好些了?”皇帝忽又想起什么,问道。
“才人的病一直是唐太医负责,唐太医只说才人身子弱,此番遭受噩耗禁受不住,怕需要调养一段时间,奴才有罪,没有及时管束宫人的口舌,才至走漏了消息让云才人得知。”陈琳忙跪倒在地。
“你且起来!”李渊摇头:“横竖她迟早会知道这件事,这几日的时间,也应该足够她想的清楚了,传朕口谕,恢复她云妃封号,就说朕今晚去看她。”
陈琳当即面露喜色:“奴才这就去传旨!”
这边,李渊另铺开一本奏折,眼角余光见着陈琳走出了太极宫,忽得又微微的叹了口气,他的这声叹息未落,五色珠帘忽又被掀动,云母屏风内已多了一道袅袅的身影,娇媚上前唤道:“尹德妃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的双眉微皱,却瞬间中恢复正常,道:“你不在凝香殿,到这里来做什么?”
“陛下……”尹德妃一声娇yin,已几步上前攀上皇帝的脖子,吃吃娇声道:“陛下好几日不曾到凝香殿,臣妾都想死您了,臣妾听说皇上今天食欲不振,特意做了皇上最喜欢的百酿芙蓉莲子羹,还请皇上您尝一尝?”
一身猩红宫装,额中描着红榴花钿,尹德妃双目多少期盼的望着面前的这个男人。
“爱妃你这样坐在朕的身上,叫朕如何吃你做的东西?”皇帝不由得开口笑道。
尹德妃闻言大喜,起身,招来随身宫侍,亲手盛了一碗羹,奉给李渊:“皇上,这味道如何……”她娇声,隐隐盼望道。
“比宫内御厨做的,更花了功夫,可见你对朕用的心思。”李渊眉目间有赞。
尹德妃脸上喜色溢出,玉手微抬,为李渊揉着双肩,轻曼道:“那皇上今晚可否去看看臣妾……”说罢,一脸翘首,殷殷期望。
“朕还有些奏章未看,等哪日得了闲便去看你……”李渊微微闭目似享受着美人在怀,一言既出,陡觉肩上的舒适顿消,尹德妃一张玉脸微泛雪白,已顷刻梨花落雨:“臣妾方从骊山汤泉宫回来,初始听张婕妤说皇上专宠那个罪女,臣妾还不信,如今看来,这后宫的传闻并非空穴来风,皇上如今的心里,怕早已没有臣妾可以立足的地方了……”
李渊原本于这女子纤腰间的手不觉没有痕迹的放下,此刻从宫外宣旨回来的陈琳眼见着太极宫里的气氛不对,忙陪笑上前道:“娘娘,陛下日理万机,娘娘还是先回去,等陛下……”
他话音未落,娇俏一团身影已卷上前来,”啪”的便是一记耳光。“下作的奴才,本宫和皇上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余地!说,那狐媚子究竟给了你多少好处,是以你天天在陛下面前讲她的好话……”
陈琳吓得噗通一声当即跪在玉砖上。
大殿内一片死静,尹德妃一双娇目中炫然欲泣,委屈看向御座上的大唐皇帝。
“陈琳,尹德妃去了骊山这几日,怕是将宫中的规矩都忘的太多,你且送她回宫,没有朕的允许,不许她再出宫门半步!”御驾之上,皇帝突然不动声色的说道。
“皇上……”尹德妃双目含泪,眼中犹有不信。她在这后宫中一直受宠,何曾见过李渊这副容色对她,一顿脚,长睫已微微颤动着,语含怨愤:“枉费皇上对云妃一片用情,可后宫中却有传言,说云妃早已琵琶别抱……”
御驾上,李唐第一位皇帝手中的奏折猛的跌落。
“娘娘!岂可胡说!”陈琳惶急之下,急忙去阻止这口无遮拦的女子。
“陈琳,你让她说……”皇帝在遽然听到这一袭话时,双眼瞪向自己的妃子,这突然安静的氛围之中别有一种让眼前女子胆寒的东西:“尹妃,你若胆敢捏造一字,朕定赐你死罪一条!”
仿佛这一刻才觉查事态严重,尹德妃双腿一软,已噗咚一声跪伏在地上:“陛下饶命,臣妾什么都不知道……是张婕妤告知臣妾,说云妃和宫中的一个太医其实早就私授……”
太极宫中顿时静的落针可闻,仿佛再多有半分声响就有破裂之声铿然,皇帝的面色就一分分冷了下去,忽然,拂袖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