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不堪同谋
    流云宫外已有秋日的影子,但宫中却是花影曈曈,花香馥郁,并没有一丝一毫的秋意。

    “看的出陛下对娘娘厚爱!”年轻的太医将云妃的手放回锦被内,放眼,环顾这满室花香锦绕:“娘娘的病象已止,下官再为娘娘配几副补血益气的药,不出半月,应当可以恢复和往常一般。”

    “多谢!”云妃微微一笑,面目间落上从窗棂透进的细碎阳光。

    “即成之事,多想无益,娘娘只有保重玉体才是!”太医的清眸中闪出细小波动,忽的低不可闻道。

    云妃垂眉凉凉一笑,缓缓仰身,靠在身后锦团上:“唐骏,你可知,心病这种病,本无药可救。”

    这女子缓缓侧头,注视着面前的年轻太医,片刻,目光移向更远那片花草馥郁,喃喃似自语:“她们就这样走了,独将我一个人孤零零的丢在这李家的深宫里……而我,从此竟连一个可以怨的人都没有了!”

    话语间平淡无波,云妃的眼泪却是蓦地毫无征兆的缓缓流出,年轻的太医仓促伸手,却无论如何都擦不尽她的眼泪,那眼泪却沾湿了他的五根指缝无疑。

    柳墨怜这时望着面前这个一时不知所措的男人,不觉微微苦笑:“如今,我连自己唯一可能有的孩子也断送了,至此之后,是真的了无牵挂,这倒也好!”

    洛阳来的五公主咬唇,隐忍,泪水片刻止于眶中,俄而笑的如牡丹一夕绽放,更迅即的要萎落西风。

    “娘娘何出此言,唐骏来这宫中,便是不让五儿一个人独留在此间!”那太医情不自禁开口。

    柳墨怜微怔,盯着面前的男子许久,终于,缓缓将头倚靠在这人的肩上:“唐骏,你入宫,果真是为了我?”她低声问他。

    “是!”花香染上人衣,握住这女子冰凉的手骨,崤山上的圣手医士回答的没有片刻犹疑。

    “值得么?”云妃稍后复又坐直身,水瞳对上这个人的眼睛,微微笑着,笑意却终于落不了眼底。

    “值与不值的,唐骏自知便可!”那年轻太医忽也一笑,正视着迎上云妃的目光,眼中是她熟悉的,但很长时间都未曾出现的不羁,便如当初那个山顶上的少年忽的凉凉,清朗朗一笑。

    柳墨怜似怔住,竟有片刻,目不转睛的望住面前的人。

    然而,不过短时片刻。“云妃娘娘,不好了!”流云宫外,一个小太监忽不及通报,仓惶闯进内殿,直闯到一线之隔的这道锦屏外:“陈公公让奴才来通禀娘娘一声,陛下正带着张婕妤往流云宫来了,陈公公让娘娘小心应付着,千万不能出一丝错!”

    这小太监说着,瞬间又离开的没了影。

    唐骏的脸色微白,转目望向柳墨怜,却见柳墨怜看着他也是淡淡一笑,目光微微起落,仿佛早已预知一些……果真不过片刻,外面传来嘈杂的脚步声,有太监高声喊道,柳墨怜听的清楚,那是陈琳亲自喊出。

    阳光散落在内殿的红帩帐上,细细一道道被隔断。

    锦屏外,李渊的脚步蓦地停驻:“微臣太医院唐骏叩见吾皇,皇上万岁万万岁!”那个祸事之源的年轻太医果真正跪伏在流云宫的地上恭迎。

    陡见此人,原本安详垂于身侧的双手冷不丁的忽握成拳,皇帝唇上冷冷道:“你,起来说话。”站在李渊身边的张婕妤感受到皇帝此刻身上细微的变化,浓妆之下的脸上不无浮过一丝轻易不可察觉的得意。

    “皇上,臣妾久卧病榻,恐污了圣目,请陛下给臣妾片刻理妆出迎。”锦屏后,一个女子婀娜不禁风的身影也已低身行礼,却并未即刻出来参见。

    皇帝沉吟时,已默然点了头,耳听着“小栀……”是那个娇弱的让人不禁想去疼惜的洛阳女子忽在锦屏后喊出自己贴身侍女的名字。

    本伺候在外边的宫女脸色无故忽的微白,举步往屏风后走时,更偷眼瞄了一眼张婕妤,恰与张婕妤的目光撞上,张婕妤的脸色便也不其然微微变了一下。

    小栀走入帐后的时候,云妃正对着宫镜,整理着一头光漆可鉴的乌发,青丝如瀑,直垂到脚踝处。

    “小栀,你说我是戴着这支发簪好看,还是这支步摇?”云妃这刻浅浅回头,素手捻起一根珠钗,用手托起那细长冰凉的红玉璎珞,脸上若有若无似在笑。

    小栀盯着她手中的物事,脸色猛然间愈发的惨白,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看住那枚珠钗,只得哆嗦道:“娘娘……娘娘戴什么都好看!”

    “是么……本宫不过是问你一句,怎的吓成这样,倒是听说你宫外家中新添了一个男丁,倒是件喜事,想必你父母是欢喜的紧了!”云妃一笑而起,披了件水色云纹长衣,缓带飘垂,云髻低挽,发间只饰一枚珠钗。

    原本这等轻柔关切之言出自面前女子的口中,小栀的脸上却愈发惨无人色,连身子忽也顷刻抖成筛子一般。

    云妃仍是漫不经心看着她无主的模样,仍是淡淡笑着,那一双美丽眼睛却是凉凉的,即便是笑意也虚妄的不真切,这一刻却已拂开红帐:“臣妾见过皇上!”人如弱柳,我见犹怜,屈膝欲跪。

    李渊望着面前女子无枝可依的娇弱,心蓦地一软,有想揽入怀中的怜惜:“你病体刚愈,免了这些虚礼!”伸手,便扶住她。

    “臣妾谢过皇上!”云妃抬头,乌发微动,眸中流彩四溢,衬托着鬓间那一支绞丝珠钗越发的熠熠而光,夺人目色。

    张婕妤的眼光触及那支珠钗,便情不自禁的咬住了下唇,自踏入这流云宫后的兴师问罪气势忽的矮了几分,目光再去看身边的皇帝,李渊的面上不分喜怒,这一刻也正将目光投射在她脸上,却是两汪看不见底的深潭,当中就有罪责之色愈来愈深,风雨如磐。

    “皇上,这番阵仗到流云宫所为何事?”云妃稍后轻声道,眼眸扫过皇帝身后众人,目露错愕惶色,益发君应怜我。

    李渊脸上已有微讪,目光这时从张婕妤上一扫而过,终带了几分不悦戒色,半晌:“朕多日未来看你,你身子既然大好,且安心歇着吧!”

    张婕妤因皇帝那一眼当中蕴涵太多深意,只觉自己两边太阳穴一时突突的跳着,只得抢前一步,声音因为急促而突出异常:“小栀,还不将你知道的一切都如实禀告给皇上!”

    流云宫宫女小栀的面上本来雪色一片,闻言,就此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娘娘……”半晌,却咬牙道:“娘娘让小栀说什么?”说罢怯怯抬头,却是满眼惧意的看向张婕妤:“娘娘安排奴婢来流云宫监视云妃娘娘,但是奴婢并未发现什么,奴婢不知娘娘让奴婢说什么?”

    “你……”张婕妤不妨有此剧变,一时又惊又慌,指着地上跪着的宫女叱道:“贱婢,胡说什么,本宫何时叫你来监视云妃?”

    “奴婢原在娘娘处服侍,娘娘曾经将皇上赠于娘娘的一只珠钗赏给奴婢,奴婢惶恐不敢受,自来了流云宫,云妃娘娘对奴婢关爱有加,奴婢便将珠钗转奉给云妃娘娘……”那宫女跪在地上捣头如蒜。

    “小栀,你说的是这只珠钗吗?”云妃脸上不由现出微诧,这时已从发间拔下那枚珠钗。

    “我倒不知这珠钗还有这般缘来,若是知道了,定不敢夺姐姐所爱!”如此说着,云妃走前一步,要将那钗双手奉还于张婕妤身前。

    李渊的目光斜斜掠过她手中的那件物事,眼中已有怒意再不可遏制。

    张婕妤只觉一股寒意忽的自心底而起,生生的张着口,却不知怎般辩驳,眼见着皇帝的身影在自己面前一晃而过,就此离开,徒劳伸手一把拽住李渊的龙袖:“皇上,不是这样的,云妃她污蔑臣妾,皇上千万不要信她的话……”

    李渊不由得嫌恶的一把推开,怒叱道:“难道让朕信你不成!”一甩衣袍,已转身出了流云宫。

    “皇上……”张婕妤追上几步,却被李渊身边的太监拦住,她身后,云妃款款已迎她走上一步,将那只珠钗颤巍巍仍递到她面前:“姐姐,这只珠钗既是姐姐的,妹妹便将它还给姐姐,算是完璧归赵,多谢姐姐这段日子放在妹妹身上的这一番心意!”

    “你”,张婕妤不觉用手指着面前的人,忽的满眼恐惧:“你果真……是个妖妇!”

    “妹妹仍是多谢姐姐夸奖!”云妃依旧笑吟吟的看着面前的张婕妤惊惶的甩袖而去,脸上的笑容经久不变,如被镌刻。

    各怀心思的人后来俱都悄悄的离去,本来喧闹无比的流云宫就此静的落针可闻,只有人心自知。……宫女小栀依然跪在地上,云妃不说话,她也不敢起来。

    “娘娘……”太医双目关切,不觉上前一步。

    云妃闻声,冷冷一笑,稍后缓缓坐倒在身边的紫檀椅上,回头,面颊已现颓色:“你若无事,就退下吧!……本宫是真的有些累了!”

    唐骏见她这副面目纵然无比揪心,也知多留在此于她实属不宜,这刻只得默默的离开。

    四下再无它人,流云宫的宫主却在下一刻又睁开了那对动人心魄的双眸,却是以一种难以明了的心思看着面前卑微跪着的宫人:“小栀,你的父母狠心将你送进宫来,薄情如斯,这样的父母还值得你用性命来维护吗?”

    她是若有所思的盯着跪在地上的宫婢,目光深浅不知:“你可知,如今你的性命就在我手上,如果本宫现在处死了你,陛下那儿一点都不会追究,值得么?”

    跪在地上的小栀全身颤栗着,忽然上前一把抱住了这洛阳女子的双足,惶然泣道:“娘娘,小栀原是张婕妤的人,如今张婕妤正在气头上,一定会动奴婢的家里人,娘娘,奴婢的父母也是逼不得已才将奴婢送进这个地方来!”

    “求娘娘,救救小栀的家人……”这宫女忽的放开她的双足,重新跪在她面前,一伏一个重磕,直撞的额前血流披发:“求娘娘救我家里人!”

    “又是一个不得已啊……”柳墨怜忽然笑出,转头望向窗外的天幕,暮云惨淡成苍灰色:“一个不得已就将人轻易葬送了!……小栀你且起来吧!”

    夜已深凉,梳洗后的宫人重新战战兢兢的站在云妃的面前。

    流云宫的宫主面窗而坐,透过窗棂,正看那半空中被阴云不时覆盖而过的苍月,等身后的人立了许久,才幽幽道:“小栀,你以后就留在我的身边吧。”

    宫婢再次噗通跪倒,仰头不敢置信的望向这女子:“娘娘,您还肯信小栀?”

    “信?”云妃不由得缓缓起身,缓缓走至窗边:“本宫连自身都不知道该不该再信,又凭什么不去信你?”她的手指拂过窗棂,这稀疏的几根雕花木格子,却会将她的一生都禁锢在这个不能呼吸的地方。

    她替她的妹妹来到这唐的深宫,六儿却替她死在了雍州,这笔账,仿佛算起来还是她这个姐姐沾了便宜!……她回身,亲自扶起了地上的宫人,轻曼的声音似在残梦中:“至少,你心中尚有不能舍下的东西,小栀,本宫却已连不能舍却的东西都不会再有了……”

    小栀只觉这女子神形萧然的若即刻就要从枝头萎落的一片枯叶,眼帘一低,鼓足勇气道:“娘娘,您还有唐太医……”

    柳墨怜无端嗬嗬笑出,目光一处处浏览遍这流云宫宫阙顶那藤枝缠绕的繁复金藻井,嗓音凉凉:“他,从来不是……”说罢,眉心冷彻,神色如冻。

    每一个清晨,无论这宫闱中曾发生过什么事,每一日的朝阳升起的时候一切都会照旧的开始,一日复始一日。入宫不过盈盈两月,眼角眉梢中都沾了厚重的露水,云妃站在一处,静静的等着远处的人影渐至走近。

    玄衣,黑眸。

    据说世间大多人的悲欢苦乐都在那双眼中,而面前男子的这双眼里,此时已然什么都不再有!

    同此刻的她,会不会是一样的?

    “本宫谢过秦王殿下!”她静静的看着面前的这个人走近,她虽说谢,但是她的话中却并没有谢的意思,她的心中也没有谢的意思。

    ——就是眼前的这个人,毁了洛阳,也就此毁了她的一生,低垂的精致脸颊不觉哑声而笑,带了掩不去的怨毒。

    黑衣的秦王陡然望着眼前这和死去女子如出一辙的容颜,目光微有停留,片刻默不作声的移开,越过她,仍漠然往前行去。

    “李世民!”在他亟亟离去的背后,云妃骤然脱口喊道。

    那远去的身形一僵,凝滞在风中甬道之上,片刻低而沉的声音说道:“我曾答应过你的妹妹,会照拂你的安全。昨日之事,你不必谢我,而六儿,或许从此之后也再不用为她的姐姐担忧!”

    她自然知晓李唐秦王话中深意,却仍是被当中一些字段所累,脸上艰难佯装的笑容遽然萎去,猛的咬紧牙关,鲜艳红唇上印出深深噬记,不期用手掌捂实双瞳,有眼泪自她指缝中溅出,滴在朝阳升起时的风中。

    秦王这刻远远的折身,远远的望着这个在风中孑然的获宠的李唐皇妃……但他没有再走近。

    有些东西,即使他走的再近,他也帮不了她。

    只此一念,他已再度提步,径自往前走去,只是迈出了一步,那个哭泣的王家女儿忽然又喊住了他:“秦王没曾想过要为她做点什么?”

    李世民仍是没有回头,却已停住身形,耳听着身后的裙袂窸窣声一点点靠近,清晰入耳。

    这条通往太极宫的甬道上,今日出奇的安静。“太子有张婕妤,尹德妃相助,秦王殿下还有谁?……陈琳已是一介老朽,虽则御前伺驾,却是越来越不敢多说什么了,殿下莫非仍要秦王妃一次次的入宫探听消息,安抚那两个越来越嚣张的女人?”

    黑瞳一紧,秦王面色冰凉,骤然回身,言语铿然:“云妃是想对本王说什么?”

    一时被他黑瞳中暴芒惊住,云妃张口不语。“我李世民靠自己的本事建功立业,又何需女人的枕边风!”眼见着面前的男人拂袖而去,良久,云妃漂亮的眸子里却升起一股讥诮。

    ——这是一个何等骄傲的男人!

    而试问,回头再想,他李世民又何尝不是李家的男人,只要是他李家的男人,又何尝哪一个不是她的仇人!……曾经温婉的美丽女子就此站立在绵长静无一人的这处甬道中,烟水般眸子缓缓凝聚的就此便是雾一般看不清的一幕。

    “既不能同谋,六儿……从此,你便再不能怪你的姐姐了!”云妃忽垂首凉凉笑道,双目漠然的看向自己十指上那蔻丹鲜红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