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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魔作祟
    落日从山峦间笼起的薄霭中洒出一片金色光芒,这柔和的光打在院中那棵苹果树上,树枝上已簇生累累的白色,淡粉小花,匍卧在铁灰色的枝上,静谧的犹如一幅被时光长久遗忘而去的画。

    篱门半敞,几丛**凭风的信息正悄悄积存绽的力量,白色的羊群如坠下人间的云,被彼此推搡着路过这处院外。“杜先生……”一声清亮的叫声穿过竹篱笆,篱笆上攀满沾露的簇簇紫牵牛。

    门口处灰色长衫稍后一晃而过,那被唤为杜先生的男子片刻已静静立在这牧童面前:“今日怎么迟了这许多时候?”温和问道。

    “遇见了同伴,在泾河边耍了会!……先生,我这就去看姐姐!”牧童于是欢快的一路跑进四间茅屋中的一间,后来就见杜先生端了碗方取的热腾腾的羊奶出现在门楣边,小心走近,轻拂衣摆,已矮身坐在床侧。

    落日余晖笼在这中年男子半张清隽面目上,便印出双目中十分关切,明知这躺着的人不会回应他半分,仍是静静的等了她一回,方从案几上取过一截麦秆,俯身,吸了口温热,小心度入女子的唇中。

    榻上女子的眼睑从来紧闭,喉间此刻就有微微蠕动,东儿瞪大眼睛看着,忽道:“杜先生,这个姐姐睡了这么多天,果真还活着么?”

    她数日来滴水不进,这杜先生饱读诗书,如何不知礼义廉耻,却也只得用此方式来延续她的性命,听杜小东这般问出,微蹙眉望着床榻上深睡的人,过往不沾染烟尘的眉间就平添一丝忧虑,不免叹出一口气来。

    时间默默。

    俄而,夕阳将最后一丝炫幻烧成天边如火如荼的彩霞,天边一行雁缓缓行过,留下远远雁鸣在天际飘荡。

    安静的院中,正有人长指拨动,琴音流泻,为这肃静的天地间忽就蒙上一层悠悠。

    抚琴的人是将全部心神都倾注在了弦上,茅屋内,那双苍白无血的纤纤玉手忽微微一蜷曲。清音流转,幽声动弦,本已清冷的琴音里,忽断续夹杂进女子低微的一声轻唤:“长……衫……”

    琴音微滞。

    旋即恢复平常奏起,潭间清水般一次次抚触那岸,若是岸边上尚有沉睡未醒的人,便是声声唤君归。

    杜先生指间从未出现过这般幽咽如述琴声,东儿静静的蹲在篱笆边,亮亮的眼睛中不觉凝起水雾,他悄悄的转身,踮起脚尖往帘拢里望去,那双蒙蒙的眼睛立时瞪的滚圆……屋内,一双眼睫此刻微微颤动,蓦地睁眼,流波照人,正对上牧童的眼睛。

    “杜先生……姐姐……她醒了……”杜小东牙口一时打滑,差点咬中自己的舌头,他话音未落,琴声嘎然而止,灰衫的人已步入屋内,袍影掠动,满室的温凉。

    榻上的女子这刻更茫然睁大了眼,当中不无透出希冀神色,然隔着三丈,循声偏头看住身侧人时,原本黯淡眉间忽的一瞬间更为黯淡:“是你?”

    杜先生立于原地,不急不缓点头,暖声道:“是我!”

    那女子眉眼无力一颤,不无艰难:“你……不是?”

    “我不是!”这般似是而非,杜先生却仍是点头,面上并无讶异神色。

    那女子终究失望的重阖上双眸,将当中的光华悉数收回,屋内骤暗,竟似与世隔绝的生死两茫茫,却忽听这杜先生稍后又说道:“此处是距雍州二十里的离山脚下,你且歇息,若有话问我,我就在外间!”

    而那女子将头倾向里侧,却再不愿与人说话。

    屋子里一片安静,只有昏暗中几粒尘的蹁跹身影,悄然落地。

    这等长夜漫漫,何处的茅舍下传来第一声鸡鸣,鸡鸣狗吠相闻,隔着空旷远远传来,这天是终于亮了么?……女子的眼中却是由一片彻底的黑转换成一片彻底的白,如望不穿的那一场永远无止境的雾色。

    置身的这间屋子此刻再度被轻轻推开:“醒了么?”依旧是那清润的声音。

    这初始听来和长衫几多相近的声音,但细细分辨时才发现有别。若长衫的声音是如他酿制的那坛江南春,那样亲且那样暖,而眼前这叫杜先生的男人拥有的声音确是一口古井中千年不减的深水。

    酒是温暖的,水确是温凉的。

    她没有答他话,杜先生也没有再说话,拿了卷书就坐在她的窗前静静看书,这男子身上淡淡飘逸出一股书墨香气,安详而超然。

    窗外寒菊初绽,玉露凝集,暗香流动,而朝阳正喷薄而出,从离山巅冉冉升起,阳光金灿洒他一身明亮,杜先生就在这样的温暖亮色中缓缓站起,院中竹篱外,一个窈窕的渔家女子正踏着日光而来。

    “杜先生!”一见这书生,渔家少女脸上微微绽出羞色。

    “是小渔来了!”杜先生也是隔窗笑唤道,与这少女显见是熟稔的。

    杜小渔脸上的红晕忽更深,这刻从竹篮中取出用毡布包的尚滚烫的蓝陶罐,小心递给面前的中年男子:“先生,这是今日的鱼汤!”

    杜先生接过,转身,榻上的女子安静如葬。“我知道你醒着。”他忽道。

    恰那渔家少女这时走进这屋子,也是惊讶道:“杜先生,她果真醒了?”鲜妍的脸上有长日劳作的辛劳颜色。

    杜先生于杜小渔点点头,再度看住那榻上女子,认真道:“这个女孩叫小渔。小渔每天都会送一碗新鲜的鱼汤过来给你……所以你即便决意不再跟任何人有关连,也是要先谢谢她一番好意的。”

    这杜先生不急不缓说着,仿佛是对着身边至亲熟的人一般开口,榻上的女子犹豫片刻,微微侧头,睁开眼睛探寻望着小渔声音的方向。

    小渔虽然诧异在这女子的那双眼睛中根本看不到自己的影子,却仍是掩饰不住羞怯:“杜先生费劲心力将姐姐从雍州带回,这几日更是日夜照顾着姐姐……姐姐若真要谢,应该谢谢杜先生才是!”

    那双雾蒙蒙的眼睛就此闪过一丝吃痛涟漪,回头望住了杜先生话声的落处,美丽的眸子忽一眯,竟是个嘲讽的笑意,徐徐别转头,再不肯看身前的这两个人。

    “六儿!”杜先生这时忽然唤道。

    ——那样一声熟悉的称呼骤然袭来,忽的凭空便让榻上女子的身体剧烈颤伏,便似有不经意的刀刃割过周身,十指顷刻将所依被衾揪住紧紧,整个人便如只秋日再无处可供躲避的寒蝉。

    一切,落在那杜先生的眼中不无痛心。此刻上前一步,将这女子连着被褥揽起,小心倚在自身肩膀:“好在,一切总算都已经过去!”他温和叹道。

    女子雾蒙蒙的眼睛这时盯住身前空气,相距之近,闻到杜先生微带湿意的鼻息就在颈侧,阳光掠过窗口,她脸上苍白的吓人,静静仍等他开口说话。

    “我受你父亲之托,原本去往雍州,也是侥幸救下你,如今你身在离山,从此再不用惧怕从前!”杜先生以衣袖拭去她嘴角残迹,身上一股干净的书墨味道。

    那女子眼珠子一动也不曾动,似惘似妄,片刻,似要回头看他,忽的身子一歪,已倒在身后这人的怀中。

    “杜先生?”杜小渔不觉吓了一跳,惴惴仰头问道。

    杜先生眉头不觉轻皱:“小渔……你过来扶好她!”

    遂于瓷盆中洗净双手,方从针奁中捻出一枚银针,缓缓推入面前女子的颈后穴,女子的脸色瞬间惨变,须臾唇角渐渐沁出一缕血丝,额际冷汗层层沁出:“咳……”忽低哼一声。

    杜先生迅即拔针,一股鲜血已随着针尖的拔离从那女子的身体标出,洒在他灰色袖子上,怵目惊心。

    “杜先生!”小渔顿时吓的脸色煞白。

    诸穴沉珂,必定痛楚难当。然这女子竟未再痛出一声,杜先生眼中的忧虑不觉更深,喃喃叹出道:“曾如墨师兄信上所提及,竟是没有半分侥幸可言……”

    小院东间的书房内,黄泥为壁,半室昏黄。

    一人手捧医书,眉头蹙立难安,此刻半抹霞光透照在他身后泥墙上,杜小渔安静出现在这处书房门口,想及那根银针没入身体,仍止不住骨头里点点渗出寒意:“杜先生,这位姐姐的眼睛……”

    杜先生那握着医书的手不妨一沉,抬眼望向小渔,片刻中明白既然连杜小渔也注意到了,那女子何尝不是自知,一想到那张过分安静的面庞,叹道:“心魔作祟罢了!”

    阳光已不知何时从书房外隐去,他踏着暮色走回那间屋子。

    屋内黯淡,墨辛平的那个女儿仿佛是再度沉入昏睡中,永不愿醒来——这杜先生于是俯身替她捋了捋被角,看着那样一张宁静的过分的美丽脸庞,不觉开口道:“六儿,你既是墨师兄的女儿,我自不会负他所托,尽我平生所学护你最后可能的周全!”

    语声中便是叹息和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