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亮时,女子被外间响动惊醒:“师叔这是在做什么?”起身,摸索着走到门口,扶住门边问道。
“试试可曾合手?”一身披覆露水,杜先生这刻抬眼望她,眸内清辉印着残月痕迹,信手将手中竹杖交到这女子的手上,六儿握着手中的竹杖,神情一愣,空气中有竹子汁液的清香:“师叔将门口的那几杆湘妃竹砍了?”
湘水不绝,竹上之泪不可灭。知道面前这人平日便在这竹下教授离山村的那群孩子,连她自身,短短半月,也已习惯于极静夜中,听着那几杆竹叶婆娑。
伐竹,何尝是一个雅士该做的事!
“明春还会有新笋发成幼竹”,温厚的声音打断她的不忍:“况且若是杜如晦连这几杆竹子都舍不得,外人可会说我这个师叔苛刻了师侄女,六儿难道想让师叔背上戾名不成?”有人随即含声笑出,便如那吹过竹梢的一阵絮絮清风。
听了这样的话,墨辛平女儿微怅惘的脸上也终浮上些笑意,将手中的这枚青竹杖不觉握的紧了,却又听对面之人温和道:“六儿,时候既已不早,你准备一下,我们便走吧!”
她遂点点头,默然转身回屋,于一处扶着桌沿坐下,伸手摸到本该放着篦子的地方却是一片空空,有脚步声走近,稍后一双透着暖意的的手将她的手掌摊开,将一枚竹篦放入她的手心。
墨辛平的女儿仿佛有些愣住,良久,才执起竹篦一下下理着及地的青丝,竹篦为长发缠结,“啪”的一声跌在地上——铜镜中,她容颜霎时如雪,一双手适时落下,轻拍如安抚:“六儿,将女子的容颜交到一个男人的手上虽是冒险,如今你且马虎一回,可好?”
这样一种温和妥帖,本身已是让人放心,那女子双目原本濛濛看在前方,此刻黯然一笑,徐徐的点了点头。
惟余的月色留在这扇窗外,薄的如烟。一双勾画清风明月,誊遍秦楷汉韵的手,于是小心打开她简单束着长发的素色发带,满头青丝倾下,穿过他十指温润。
发与指间穿行,他为她挽起满头青丝,一根桐木簪子穿过乌鬓将发丝别在耳际。
镜中的女子鸦翅的眉,漆黑的眸,沾染着窗外微寒的半勾残凉月,美得不似真人,是流落在人间的精魅。沉吟片刻,杜先生举手提笔,将她半露在小臂之外的那轮冷月细致描成银色幽兰。
及至这一刻,墨辛平这个女儿前一刻眉间的蹙的才平息无踪,起身,抬眸,唇边淡笑温婉:“师叔打扮的,可不会将六儿妆成了鬼?”摸索着走向院中,口中一连声唤着东儿的名字。
杜先生就站在这处,含笑看着这女子走出门边。
阡陌重重,将碧野分成千壑,陌上烟岚渐被风吹散消弭不见,那散落在四处的星星村舍上却升起更多的缕缕炊烟。朝阳冉冉泼金洒水,漫漫阡陌上,缓缓前行的三人。
杜先生用竹杖一端牵着那女子徐徐前行,东儿在前面吹着竹蜻蜓玩。
“脚边多有沟壑,你小心些……”杜先生稍后温和开口道,墨辛平的女儿依言,却不免黯然笑道:“这样赶路,怕真到了,那集市也该散了……”她话音落下,身边东儿“咦”的一声掉过头来。
“不远,渡过一座木桥便是。”杜先生已道。
大河波澜,风起青萍之末,也吹得女子素衣翻飞,一群白鹤从岸边荻花中鹤唳而起,扶摇九天,远处,已有人声沸沸隐隐入耳,杜小东欢呼一声往前奔去,便入一条鱼儿溜进了大海。
二人在这边等了一刻,不见他回转,杜先生只得道:“你在这里等一等,我去将他找回来!”
女子点点头,手中竹杖的另一端便空了,她侧耳分辨着身边流水般迎面而来的人群,鸡鸣犬吠,骡子和马偶尔的啼叫,带着土音的小贩远远的招揽,妇人的议价,小儿的啼哭……这许多的声音,如此的熟悉,却又离的那般遥远。
这样的声音一度熟悉,伴随着洛阳城那十数年的少时生活,俄而被无数兵火洗劫,血流满地,箭啸凌空,那悉数的声音呼啸而过,她的眼中后来就成了空空一片,便如置身一个荒凉的荒野,耳边的那些声音忽然悉数幻化成刺耳的风声。
风声,一阵紧过一阵,疾速冲击过耳畔,那迷茫一片的仿佛永无止境的雾色,团团围拢,如一双看不见形质的手,死死的扼住她的喉咙,就此跌进那一片雾中,飞速的堕落。……半空中逶迤的千年老松,近在咫尺的铜镜般的雪亮湖水,轰然的撞击脱胎换骨的痛,冰冷的水如从七魂六魄淹入的绝望……
然所有的一切,却依旧抹不去渐渐沉入水底前那眼中仅剩下的血红,血的世界。
各色往来人的脚步中,便有人落缓脚步,看着乱风中,一个女子缓缓的屈身,痛苦的用双臂缠紧自己的身体,如秋日那朵**的萎落,被碾碎在一众的脚步下。
痛而不言,安静如葬。
…………
已有人要善意上前询问,在这个市集上,这个从来安静的离山下的集市上却忽然传来得得的马蹄声,一路张扬,惊的路人纷纷避开,道上黄尘飞扬,空无一人,唯有那女子蜷缩在路中央,如冬虫被褪去最后一张皮,痛苦裸露……
马上黄金覆面的男子陡然勒住缰绳,凤眸射向那缩成一团的女子,眼中就有精光耀目而过,这刻从马背上翻身而下,直直往那女子走去,黄金面具于寻常日色中发出凛冷的寒光……
他的身后,一行银衣人默默的站着,一声未发。
这样的气势,那原本好心的人也已离开那女子的身边,生怕惹来是非。
本能感受到异样迫近,那女子蓦地抬眸,那张面上的凄楚绝望异常清晰的撞入另一双凤眸之中,来人脑海中最后的一丝犹豫被那样一种绝望颜色瞬间击溃的四散飞逸,不觉伸手去握她的肩膀。
“公子且莫!”蓦地,一阵淡淡书墨气息从身边弥漫而来,灰蓝色的布袍闪过眼前后,那书生就已立于他面前,一身朴素布衫,骨骼清瘦,却单单就护住了那个女子。
来人那四字声音还未落去,他背后陡然有人摸索着,忽振臂紧搂紧了他腰间,至紧,如将溺水而亡,一刹那有扎根的疼痛。杜如晦面上神色微变,片刻恢复平平笑意对面前这人道:“公子勿怪,她目力既损,心智已失,怕从此再也不会危及任何人!”
这句话中自有深意,凤眸本能一愣,似是此时才看清那女子虽则慌颜失措,那曾经明朗水亮的一对瞳子中却始终都是暗淡的,便如经久的被浮起的雾水遮蔽。
他不由得怔住,俄而,凤眸中再次现出痛苦颜色,伸出去的手徐徐收回,却不知不觉的握紧……目光徐徐移到女子紧紧攥住那人腰间的一双手,薄冷的唇边却又不自觉的溢出一丝颇凉笑意。
“杜如晦?”他忽开口问道。
“公子明鉴,正是克明在此!”杜先生答的淡淡。
凤眸长久的审视这杜先生无疑,清姿薄发,离世而立,原非他辈之人。“那就请先生代为好好照顾她!”凤眸淡淡扫过这处最后一眼,片刻迅即走回坐骑,翻身上马,众人瞬时扬鞭而去,一片马蹄声,去的湍急如流。
墨辛平女儿的整片脸颊上忽有泪默默的落了下来,滚过那绝世的脸庞,落在车起人往的风尘中:“杜先生……不是应该再看不到了吗?”
一双手不觉轻轻抚上这女子的双肩,“若你从此不想再看,六儿就不用再睁开眼睛,先生心里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