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早过而立之年的男子终于要娶亲了,这个消息在离山脚下那个朴实的村庄中一夕传遍。
杜先生要娶那个瞎眼的女子,人言纷纷,散落在西边的霞色中,绚烂而多姿。不管这个决定在村民看来多少有悖人伦,不管这个决定断绝了离山村多少少女春闺的绮梦,草庐那多年简单的陈设上终于在一片清露色晓中开始悬挂起大红的缎子,红色的喜字贴遍茅庐的门上,院子的门楹上,青黄的竹篱笆上……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那个多年间鲜有喜事的男子脸上洋溢喜悦,此刻正为站在梯子上高挂灯笼的铁匠师父指正偏离,淳朴的村民送来了瓜果蔬粮,各色的布料,一篮篮铺满院中的泥地……
如何,这都将是一对被上天庇佑的新人。
杜小渔痴痴的站在草庐的篱笆外,看着那个男子出了又进,反反复复。蓦地,屋内传出一声女子低柔呼唤,男子举步踏入中间那间正屋后终于很长时间再没有出来。
杜小渔的眼睛突的一红,默默的转身,她走到村口的那株柳树下,望着眼前的泾河水发呆。
——即便眼睛瞎了,但是那个女子还是如跌入尘中的一粒珠子,那等的美丽,这世上的男子怕都会喜欢这样的女子。而她不是不知道,可是即便知道了,仍是压制不住心中这时的失落和难过。
“小渔,是杜先生不该,竟让你生出如此念头!”依稀,那个男子也是在这样的夕阳落晖中对她说道,语气中是她习惯的那种父辈对待亲儿的关爱。
是,她是他养大的孤女,他对她,亦父亦兄。
但那一个他即将要迎娶的女子,却并未比她杜小渔虚长几岁。
“那先生为何就愿娶姐姐为妻?”那样不死心的,她仰首不舍的问道,顷刻间看到男子的脸上那种转瞬即逝的无奈,但须臾间归成宁静。“小渔,也许有一天你会明白……”那男子叹道:“一切并非你所想那样!”
杜小渔的眼睛便睁的更圆,眼中的不置信,蕴含着不知是失望,还是愈发的难过,她好多年偷偷的爱慕着的这个男子。
…………
离山村的少女这样傻傻的想着的时候,旷野的黄昏中忽扬起一阵清风,风中有铃铛的声音。金色的铃铛,纯白的马,马上的风华少年轻裘,剑眉入鬓,瞳仁雪亮,正以一种春风般的姿态与她颔首而笑。
小渔不由得轻轻的捏了捏自己的胳膊,会有痛意,她不是在做梦。
少年足尖轻点已落下马来,往前一步,抱拳:“姑娘!”
离山村的少女却忍不住的站起,往后逃去,躲在柳树后才伸出一双眼睛看他:“我不认得你!村里的大娘都说长的好看的男人往往薄幸,不让我跟你们说话!”
这少女自问杜先生在她眼中已算清润,绝世无二,可是面前的这个少年已非她所能想得到的任何一个词汇来形容。谪仙,她忽然想到以前在杜先生的草庐外听到的一个词,这个男子莫不是是触犯天条而被贬下凡的神仙。
少女呆呆的想。
那个谪仙一般的人却一拊袍摆,弯身坐在她刚刚坐过的地方,缓缓靠在柳树上,与她一般怔怔望着面前的泾河水发呆,白衣如雪,容颜如雪,那眉间的一道紧蹙益发的触目惊心。
这样神仙似的人也会有烦恼?
杜小渔不知觉得从柳树后探出身体:“你为何不开心?”她忽低低小声问道。
少年动了一下眼珠,唇边一抹不羁:“你不怕我了?”
杜小渔一时摇摇头,又是点头。
少年好整以暇的看着她,突打趣道:“你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究竟是怕我还是不怕?”
杜小渔这刻鼓起勇气看了看他的眼睛,红着脸复又低头:“你的眼睛和杜先生一样亮,所以我想你应该是一个好人……”说着却又往后缩了缩身子。
那少年见状,扬眉哈哈大笑。
“长安城里的人都说我是一介轻浮弟子,红街柳巷中从没有哪个姑娘敢说我是好人……”他猛地凑近这渔家少女耳边,咬耳道:“你可知我毁过多少女子的贞节?”
杜小渔大唬了一跳,挣扎着往后躲开。
少年见状,不觉放声笑出。“你在这里偷偷抹眼泪是不是因为杜先生要娶新人了,新娶的人却不是你!”却俄而转开话头,眉目一低,怏怏道。
小渔坐在地上愣愣的看着他,看着他脸上瞬时转变的复杂神色,少年却不等她回答,已收回身去,俊目依旧望着那静静的泾河,眉目笼上夕阳的烟霾。
仿佛是并不要知道她的答案。
那个少年是什么时候走的,小渔并不知道。
小渔只觉得自己又沉入了另一场梦。待她醒来的时候,夕阳已经落下,远处的灯火已经陆陆续续的点起,草庐那两盏大红耀眼的灯笼是如此的刺目。
那里依然充满了欢笑,虽然今日成亲的两人未见得真的开心。小渔随着村里道贺的人群往那里走去,她隐隐的看见暮风中那个熟悉的清瘦但温润的影子,他正在招呼他的客人。
小渔的脚步不知觉的停住,她想远远的再认认真真的看看那人影一眼,然后再将这个男人从脑海中忘却。怔仲间,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县丞大人来了!”
人群中发出一声惊呼,乡民纷纷让出一条道来,杜小渔大惊之下已晚了一步,当跪下时,只见眼前几匹马匆匆而过。
“小渔!”马上忽然有人喊她的名字。
杜小渔只觉得眼前白衣飞过,她又见到那个容颜雪亮的少年公子:“小渔!”见她神情木讷,少年又喊了她一声,却不再回头,径直往草庐驰去。
那个少年会知道自己的名字?小渔虽然很好奇,却又觉得这对他并非难事,神仙应该什么都知道。可是她心里却明白,他并非神仙,他是一个有着奇异来历的人,而且,他要找的人,就在草庐中,那个人,会不会是杜先生!
渔家少女突然不敢往下想去,脚下的步子迈的却越发的急了,终于忍不住的跑了过去。当她终于跑到草庐的门口时,却又害怕了,犹豫了很久,终于探头看了进去。
杜先生仍如往昔一般含笑坐在下首,平日里狐假一方的离山县丞大人也是垂手陪在一侧,那个少年却高坐在上首。那样一个少年虽然坐着,也在笑着,但他的笑意只浮在一张弯起的薄唇上,县丞大人不无惶恐,杜先生却在静静的审视着这个突然到访的年轻人。
原本喜庆欢乐的草庐因为这一行人的到来忽然寂静的让人很不安。
少年在等,所有的人都看的出来。
而且他等的人还没来。
“我去看看内子准备好了没有?”杜先生忽然起身说道。
少年喝茶的手猛的停住,攥着茶杯的手微僵。
杜小渔的脑海中忽然慌张的掠过这样的意识:难道,他也是为了那个女子而来?
杜先生并非一个不持重的人,眼前的这一场嫁娶突兀发生,都是在离山镇上,那一行行踪神秘的人出现了之后。
到如今,又一个人寻迹而来。
屋外玉钩高悬,以悲悯的姿态喷洒慈悲玉辉,此刻传来衣裙窸窣的声音,有人正簇拥着一身深红的新嫁娘踏着洁白月色而来。
少年眼中的眸色益发转深。
裙声阖然而止,长衣曳地,乌缎似的长发挽起在脑后作新人发饰,唇颊原本苍白,朱色点染,红韵顿生,新妇未知她面前的是何人,此刻轻舒袖摆,盈盈下拜:“民女叩见大人!”
初见时,那双溶进山河万色的眼眸里,如今果然只剩下墨黑一团,仿佛是将她周身的所有光亮都吸入,再也看不见一丝神采生动。
少年的眼眸中更有深痛。
“公子,你的茶!”离山县丞惶恐道。少年的半杯茶不知何时已洒,滚烫的茶水落在他一方肌肤上烫成绯红一道痕,他却并不自知。
少年微微一动容,已道:“姑娘请起!”
杜如晦依言将身边人扶起,正欲让她离开,“坐到我身边来!”少年忽然开口道,指指上首自己身侧的地方,一语既出,整个草庐内外的人俱是一惊,眼睁睁的看着杜先生,不知他将如何处置。
“她一刻未行礼,便还不是你的夫人,是不是?”少年眼中又浮起漫浪的笑容:“杜先生大可放心,我只是想问她几个问题罢了,别无它意!”
一直平静而立的女子此刻轻轻拍了拍身边夫君的手背,安静道:“我去去就来!”往前迈动一步,裙衣发出触地之声,敛眉道:“草庐简陋,不知大人为何事而来,民女可能为大人分忧?”
“我为故人来!”少年静静望着她,静静开口。
“不知大人的故人,民女是否认识?”面前的女子仍是眉目安静。
“她已经死在雍州,姑娘怕是见过她也不会再认识她。”少年忽道。
眼见那女子唇边不由得一抽痛,却已平静开口:“既是如此,民女怕也不能帮大人的忙,惟有请大人喝一杯民女的喜酒。”缓缓上前一步,身旁有人小心递来一盏酒,她纤掌接过,轻声曼语道:“民女这月余日子望着泾河,倒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
“噢?”少年盯着那双漆黑的眼睛,目光忽的沉了下去:“什么道理?”
新嫁女子浅而薄的笑出:“昨日种种,似水无痕,既不回头,何必不忘!是以若离于当初,便从此无忧亦无怖。”
“何必不忘?”少年失神:“这就是你今日的抉择?”
女子不语。
少年忽的哑然而笑:“是,长安的那些人的确欠你太多,欠的太多……”目光便有一刹那失神望住面前的这女子:“丫头,你若不愿在这儿,我仍可以带你离开……我跟长安的那些人是不一样的!”
同样的话,他也曾对洛阳城外的那个少女说过。
墨辛平女儿深黑的瞳孔有短暂的碎动,仿佛想回忆起什么,却最终只得平平笑出:“大人若能成全民女,民女才是感激不尽!”
少年随即也笑出,眼睛却已陷入漆黑冷寂:“好,既然是你敬的,这杯酒,我喝!”说罢,从她手中接过酒盏,仰头,灌入喉中:“在下有事,先行一步,后会有期!”说罢,白衣倾动,已然在数步之外。
六儿的眼睛依旧定定的看着他原先坐过的地方。“丫头,只怕终有一天你会后悔。”门外消逝在银月中的白色人影忽然灼灼道,她一怔,心底有隐隐涩意泅散开来。
“姐姐!”身边的东儿拉拉她的衣袖,杜先生上前将她扶起,共往前走几步,她只觉屋外清风颌面而来,才似将胸中的晦涩冲淡不少。
“你一句不认识,伤他至深!”她的夫君忽在她身边叹道。
“我确实记不起他会是谁?”墨辛平的女儿为难开口道,眉间思怔。
月华如练,清风灌耳。
“六儿,但是他说的有一句话却是真的,你若后悔,现在还来的及?”杜先生这时温和道,一双眸中浸入月色清辉。
他身边的女子不由得侧身,仰头,双眸看向他:“原是师叔后悔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