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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之死
    唐都长安,以朱雀大街为中轴线,南北十一条街,东西十四条街,东西两市,一百零九坊,布如棋盘。

    暮来风急,天边黑云迭起,长安城那错综的径道上,隐隐已有雨意,街道虽宽,四周朱门高墙迭起,鳞次栉比,街上却鲜有人走动,怕是因为这大雨将来。

    原是供着观音的一间庙,进两丈,宽三丈,陈旧蟠幕下的桌上供着两个风干的馒头,桌上积了一层稀薄的灰,平日里兴许也有人来打扫,此刻却静无一人,女子倚身在这庙门口,耳听着东儿的脚步声去的远了,几片枯黄梧桐叶撞进她的怀中,风夹着湿意扑面已有寒意,她弯身,摸到蒲团,双手合十跪下,一张唇上半丝血色都无。

    仰头,看向那个本应该在高处的神祗,脑海中一念及谁的名字,气息微促,喉中甜意仿佛愈盛。……滚雷阵阵掠过这观音庙上空,有黄豆大的雨滴冷冷的正穿过破檐处,打在颈项中,浑身拔凉,她眼中无端一冷,挣扎在这方蒲团上颓然坐倒,却将一双耳朵仔细听着外间动静,如此渴盼,怕此生再无走近一步的可能。

    自以为雍州之后,那人再不可能在心中留下一分可能,然这方天地间此刻只剩下茫茫雨声,破陋的一角清晰分明滴下漏水,一滴一滴,打在观音庙的青砖上,供桌前的灵蟠被风撕出猎猎的声音,刺破空气,时间一分分流失,她长久探耳凝听远方,连半丝声音都不肯放过。

    ——这夜或许是深了,雨却不曾停,这寂冷的雨夜,风雨凄厉,终有脚步声一点点欺近这处观音庙,脚步声停在门口,隔着模糊夜色往庙里窥视。

    泥塑的观音像高立在神台上,慈悲神色被黑色湮没无疑,来人的脸便有些欣喜若狂的扭曲。

    女子本靠在神坛边上,听得脚步声已仰起了身子,此刻无来由的感觉不安,退后一截用蟠布将自己裹藏了起来,那脚步声却已一步步迫近:“谁?”她颤然出口。

    无人应答。

    她慌乱站起,往这庙门外摸索而去……面上已沾染夜雨,跨出门槛的双足蓦地从后被人捉住,径自往深处拖了回去,六儿恐惧喊出一声,徒然握紧门槛,大力之下,生生的将那双白皙手臂上原已愈合些的肌肤挣裂,妍红从那一处处伤口如红珠子般一滴滴滚落,怵目惊心。

    身后之人却已恶恶笑出,俯身来掰开她扒住庙槛的手指:“才一日不见,小娘子是忘了我了么!小娘子打发那小畜生出去,刚好省了我的麻烦,如今这外面天寒地冻的,小娘子又要去哪里?还不如让你胡大哥好好疼你才是正理!”

    “你是胡二……”墨辛平的女儿被这人再度拿住,只觉得心中陡寒成一片,挣扎道:“你既然在这里,杜先生呢?”

    胡二狞笑着上前,顺手摸了一把这女子的脸,眼见被这女子嫌恶避过,不禁面色讪讪:“我胡二命大,高雅贤他们却没有那等的好运,那群官兵一把火烧了离山,他们如今早被烧死成了焦炭,风那么一吹,怕一个个都化成了灰……小娘子幸亏也没嫁成那个短命鬼,否则就此活活当了寡妇,岂不可惜!”说着,一张嘴已凑上了这女子的颈间,只觉入目白腻一片,半片身子当先酥麻,“不如就此跟了你胡大爷!”

    女子眼中清明一时俱毁,如遭雷击,傻傻杵坐在当地。——冷雨穿檐,兜头洒下,片刻,悲哀声音里透出绝望,凄厉道:“杜如晦他当真死了?!”

    胡二眼中一愣,看清面前女子哀哀神色,随即强笑恶狠道:“都是我胡二亲眼所见,还能有假!”眼见那女子一咬银牙,嘴角已有血珠沁出,眼里的悲哀却徐徐转为苍凉,冷硬道:“胡二你可敢对天发誓!”

    胡二不觉嘴上狠道:“即便我胡二发了誓……那杜如晦就能活过来么!”见那女子本应是悲极,此刻泄了神气,盲眼中竟现出疯魔之兆,背上便硬生生生出一股凉意来,

    墨辛平的女儿闻言,蓦地咬唇忽笑出,唇侧立时现出一丝血红,此刻漠漠从地上爬起,幽幽立在在穿堂而过的冷风中,竟似这世间再无什么可惧,长发乱垂覆两肩,目中泛红,脸色却惨白得有如妖魅。

    观音庙的庙檐下,她走前一步,被远处高楼上一盏大红灯笼遥遥照现,唇边的血迹便更是明显,乍眼看去,倒像是个吸食人血的绝色妖精,胡二眼见着她诡美的异乎寻常,却生生的被她身上的那股疯魔所慑住,竟不知觉得往后退了一步。

    “胡二你不是很想要我的身子么?”那女子魅笑着往前已走了一步:“怎的,临了,却怕了?”

    “呃!”胡二不觉舔舔嘴唇:“你若跟了我,我自然会对你好的……”眼前这女子此时嘴角莞尔笑出,被雨打湿的躯体玲珑毕现,有致说不出的诱人。

    “杜如晦既然已经死了,我这将来也没了指靠,你既然不嫌弃我是个瞎子,我怎么会不愿意呢……”那女子说着伸手,纤纤玉指竟已拂上胡二的脸侧。

    胡二何曾消的这样美人恩,只觉得入鼻香馥,眼中大喜,一手将她搂住,另一只手毫不羞耻的摸上这女子的身子,女子怔怔也似浑不在意,胡二的色心一时愈大,环顾四周:“这儿人多眼杂,不如我们进了这庙……!”

    “你不怕那菩萨劈了你的头么?”那女子站在雨水中便咬牙嗤嗤笑道,却被胡二不由分说着拖入庙中,随手掩了庙门,就要去剥她的衣衫。

    “慢着!”那女子忽轻斥道,抬手阻止。

    胡二一愣,以为她要反悔。

    “让妾身为官人宽衣吧!”六儿于虚空中伸出纤纤细指。“妾身尚是白璧,官人这般看着妾身,妾身眼睛虽然看不见,可也知羞怯二字怎么写,不如官人将眼睛闭上如何?”说着半边身子已倚上这大汉,轻轻于他耳边呵出兰气。

    胡二乍惊之下大喜,如何能不依言,遂闭上双目,便感觉着那女子一步步将自己引往供桌边,五指纤细冰凉摸索到脖颈当中……“官人,可不许睁眼,诓骗妾身?”那女子近在咫尺楚楚可怜道。

    大汉只觉全身血脉贲张,连声迭道:“都依你,都依你……”一个俯身,已将那女子压在身下,蓦地——

    血,在空中铺洒开来,洒上了佛祖的经蟠,撒上了观音慈悲的面目。

    “你……”话音未落,说话的人颈口又遭铁器刺中。

    满满的血淌过桌面,蜿蜒成无数殷红细流,血的腥气迷漫在整个观音庙中……胡二的身子随后重重的一声堕在地上,女子手中的烛台便“哐“的一声落在地上。

    仰头,虚空中仿佛能看清神佛临空望来的那双悲悯众生的眼睛……

    然,风雨如磐,这世间却再无一人可以是她的倚赖,双手印上神台时沾染黏稠腥臭的血液,这女子挣扎着往观音庙外摸去,及门楹处,“嗬……”忽的张嘴,猛地又喷出一口鲜血来,终于不支瘫倒在观音庙外。

    眼帘沉重如铅,雨线苍白如练。

    她眼眸底处几盏白光浮过,也未知是谁家的灯火,这个陌生的长安城,如此的夜,这般苟延残喘的她?“娘!”这女子忽的低低的喊出一声。

    目光慌乱,不知所措。“娘!”这女子忽委屈的像个小孩子般嚎啕哭出,愈来愈急的雨帘中,很久后,“姐姐!”一个声音慌慌撞进了她的哭声,跪在地上扶起她。

    “姐姐,东儿不认识路,走到半道上就迷了路,根本不知道秦王行辕驻扎在什么地方!”冒雨回来的孩子这时哭着嗓子,将那封早已被雨水泡化的信颤巍巍的举过来给她看。

    她痴痴的瞅着那封信,双唇青白,一张口,嘴里立时灌进无数雨水,忽的无端凄凉笑出,却是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那孩子推开:“东儿,杜先生已经死了,你再也不用去找他了,如今只想法子回离山村,姐姐杀了人,不愿再累及你,东儿,你快些走吧!”说着,挣扎着起身。

    杜小东就一屁股的坐在这冷冷雨幕中,无望嚎啕大哭起来。

    墨辛平的女儿这时回头,吃力看向这个孩子,只看得眼眶欲裂——她的眼神忽的锁在一处,她明明以为自己再看不见,这漫天的雨帘中却忽然模糊出一张人脸来,那人的喉咙尚风箱般呼哧呼哧的抽动,那人项上的窟窿仍汩汩的流着血沫……一身的血本已被大雨迅即冲干,却又旋即汇聚成血红一片,汩汩不断的还从这个人身上流下来,立时在他脚底汇聚成一个血池……

    那个本已经该死了的胡二,正一步步向她走来,那满血瞳的恨意——

    杜小东猛一回头,喉头堵塞片刻,忽然“哇”的一长声更惊恐喊出。

    这本来死静的长街上,须臾就有数盏烛火被惊亮起,有人打开了半扇窗子,探头望出:“杀人啦,杀人啦!”这雨中寂静的长安城街巷中,忽然响起一迭片的尖叫声。

    夜色深浓,观音庙前,胡二在雨中追上一步,恶狠狠的伸出手,仿佛是要扼住那个女子的咽喉,身子忽然晃了晃,噗通一声直愣愣仰死在长安街头。

    他面前。只这一瞬间,那两个人影又似跑的更远了些……

    雨水从头顶喧嚣灌下,入眼,入鼻,入喉,手中紧紧攥着的孩子忽的一个失力摔倒,跌在地上再起不来:“姐姐,我再跑不动了……”离山村的小牧童哭着喊出道。

    十二月的雨,滂沱之下,冻心冻骨。

    女子眸中仿佛有血色流出,呆了片刻……隐约身后人声鼎沸,有无数的人正追来。

    当雨不知何时停了。

    长安城长乐坊的街道上,一袭缁衣在雨停后的屋檐下徐徐走出,明净的眼眸中倒映出万家的灯……蓦地,这街坊的另一段,火把疾疾闪动,往这边涌来。

    玄衣的僧人停下脚步,突如其来的望着面前的一幕,依稀感觉头顶的雨又开始一点点的落下。

    穷屋败瓦,黑檐滴残雨。

    人生如墨,沾染成魔。

    “官差大哥,就是这女子当街杀人!”……有许多的声音仿佛是从地底突然传出,传进这僧人的耳侧。

    被围住的女子杵在当地,一动不动。

    女子抬头,眼中鲜红一片,隐隐的,有无数的人影在眼前晃动,还有无数的红光,她张着嘴,喉咙中空洞的发出如兽受伤般的声音,喃喃不休的说着同一句话。

    有衙役上前,将冰冷的刀锋压入她的颈间,她看着那把明晃晃的刀面,仿佛又想起那些埋伏在暗林中的刀光,想起了王世充捅入王玄应胸口的那一刀,脸上忽的升起笑颜如花,欢喜道:“爹爹,你等一等六儿,莫把六儿一个人丢在这长安城!”

    女子脸上升起的笑颜本应如花,却瞬即枯萎在刹那,身子突地往后一仰,连带着她身上的人,重重的跌落在这帝都长安城的天幕之下。

    四周死寂,众人瞪着面前这幕一时都是又惊又惧。

    而洛阳六儿那最后一丝无助哭喊,也粒粒分清的传进僧人的耳中,那缁衣的身子忽的便如被惊雷所中,情不自禁的颤栗不已,往日清朗目中已有泪水一点点沁出。

    这僧人忽的仰头,也去看这长安城的夜幕,这般的黑,遮掩了往时本该有的点滴星月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