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以中轴朱雀大街为界,分成两县,东城长安县,西城万年县。雨歇,檐上依旧有残雨声嘀哒,夜正浓。长乐县的县衙公堂上此刻却是烛火通明,县令大人连夜升堂,审讯那个刚刚捕来的犯妇。
罪证确凿,就此画押收监,长乐县令朝公堂底下看了一眼:“犯妇,你若有异议,本官给你一次机会申辩!”
女子垂额在冰冷地面,并不曾言语。
墨似的夜色,无边的黑。
长乐县后衙,师爷正斟酌着如何润色言辞禀报刑部。
隋末以来长安一直混乱,到李唐建国建制才逐渐恢复,民生渐定,长乐县小偷小摸之事不绝,但天子脚下,陡然出现这等大件却是长乐县令上任头年来第一遭。
猛听的门外有衙役小声敲门,禀报说有个方外之士来访,长乐县令便不耐斥道:“我何曾与这些方外人有过关系,速速请出去吧!”
那衙役却犹豫着,诺诺道:“那和尚只说,大人若是不见他,必有杀身之罪,若是见了他,便可官途亨通!”
“此话怎讲?”长安县令顿时面色犹豫。
明镜高悬的牌匾下,已有人当风而立。
暗风吹过,缁衣动。
听到身后的响动,那僧人静静转身,一双晶眸抬起时水光四溢。
长乐县令不觉怔住,眼前之人的风华,却仿佛是旷野中的风,天空中高悬的明月,何致以光顾他这小小不起眼的蓬衙荜堂“大师……”他立时恭敬道:“请里面用茶!”
“愧不敢担,小僧大慈恩寺僧人,法号“玄”!叨扰施主还请施主海涵”,来人静静,唇边一抹悲悯世间的笑:“我听闻大人要判了那犯下杀人之罪的女子死罪?”
长乐县令一愣,不知这和尚如何这么快得知消息?
“不需明白我从何处得知!”那缁衣僧人俯视他而笑,眼中清晰:“杀人偿命本是天经地义,但此女却罪不至死,还请大人明察,一月之内,必有人会重提此案,到时贫僧所言是否属实,大人自然一清二楚!”
“大师,能否将话说的更明白些!”长乐县令面上不觉已有惶恐。
僧人拂一拂衣袖,似要掸掉落于魂上的牵念。“玄是出家人,本不该再过问红尘之事,当年那一段孽缘又何足再与他人道,大人只需记得,切不可伤她性命,是祸是福,你不出几日便能知晓!”说着,低眉长叹一声,杳然而去。
长乐县令只觉心中满腹疑问,却是一眨眼功夫,眼前之人早已消失不见,仿佛仙人遁去一般,便几乎怀疑起自己的一双眼睛来。
恰衙役这时在堂外禀报,那女子方昏了过去,长乐县令一时为难,后衙的师爷这时上前:“大人,这案子的确疑点颇多,只是当事人一死一哑一童稚,问不出什么,这僧人如今只说不可伤他们的性命,若将此女的杀人罪改成误杀罪,依律没入官籍。既不做杀孽,又不违了大唐武德律,即便它日果真有人来查,也查不出大人的一点错处!”
长乐县令听到此间,点头称是:“师爷果真好计策!只是那娃娃尚小,律法尚不能关入大牢,如何论处?”
师爷这边一抹碎须:“大人岂不忘了,宫里拨到长乐县的白净尚缺几人……如今,岂不是正好是上天赐给大人的机遇!”
天未亮透,长乐县县衙的牢门上铁锁铿啷作响,两名衙役相继而入,行止无声无息,却惊起阴森牢里一片哀呼冤告,甬道两侧铁栏后,陡然探出一双双枯槁曲张的手,竭力探向来人,领头的衙人却连瞧也未敲一眼,径直走向尽头的一间囚室。
“犯妇,还不起来!”牢头不耐烦嚷道。
一束微光从方寸天窗照入,正照着墙角阴潮石壁,牢内稻草上一动不动上伏着的女子。“上头有令,即刻将这犯妇押走!”便有两个衙役架住这女子两臂,往外拖去。牢内忽明忽暗的烛影跳动,便在那女子姣美脸庞上掠起一片又一片无休止的阴影……
仍是这夜。
遥遥的,一所肃静的大宅子静矗在暗中,巍峨肃严,檐下透出淡淡灯影,两盏宫灯从浓黑里挑了出来,灯光绰约中,是此刻世间唯一一点入目的光亮。
深重的两扇宅门在浓重雨幕中紧闭,雨风过处,僧人迷着眼望去,望着这宅子梁上的匾额金字。
无边风雨中,稍后,秦王西府那厚重朱红的大门上传来的金铜叩击声,一记一记,在夜色中,益发的沉闷。许久,门“吱呀”开出一道缝,门房一张本来透着恼意的脸在见到门口的僧人时微敛:“大师!”
“大慈恩寺僧人玄求秦王妃赐见一面!”这僧人便道。
门房不由得犹豫:“我只是秦王府一个小小门房,更深夜重,王妃怕已歇下,大师,不如明日再来……”手上此刻用力合上铜门,却不料那僧人一双手指抵住门缝间,他掌间顿时有血红珠子一滴滴垂落,怵目惊心。
门房本来还残余着的半丝睡意便被眼前的这一幕给骇的顿时全消。
“玄为救人性命,迫不得已,求施主成全!”那僧人仍垂眉求道。
门房无奈,只得道:“我这就去求福总管,好与不好都凭他老人家一句话,大师你也不要再逼我了……”说着,匆匆关了大门。
僧人于是静静候在这秦王府的大门外,一时抬头,满眼凄风苦雨。
片刻,那铜门复又吱呀一声打开,秦王府总管李福撑着墨青桐伞在门处出现,一脚迈出高槛,询问道:“这位大师,不知找王妃何事?”一错眼看清这僧人面目,面上已是动容:“风公子,是你!”
僧人双手合十,已屈身给这人行了一礼:“玄已出家为僧,今日来此,只为求秦王妃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立身再起时,缁衣飘摇。
西院。静阁外,七月时盛开的一池菡萏,如今散却芳菲,只余枯黄的茎脉任凭风雨摧打,不时的传出不堪折弯的碎裂之声。
已经是入冬了,整整五个月,天地已变了几遭,何人会想到一个死了那么久的人竟突然又会活着回到长安城……“咔嚓”,凤仙花汁蕴染,指上一截蔻丹被无意识折断。
“王妃!”李福面色一乱。
“无妨!”长孙无垢却已摇摇头。
十指连心,焉有不痛可能?可是比之心上之痛,比之那女子可能带来的无边不安,一切又何足轻重。秦王妃徐徐站起:“当真是她?”红烛下的娟秀脸庞上此刻换成一幅平静表情。
“风公子与六儿姑娘青梅竹马,自是不会认错!”李福肃静回道。
长孙无垢挑着烛花的手不觉微颤,望着窗上的碧影纱被外间的雨水打成墨黑的一片:“李福,佛家不是有云,种因得因,种果得果,一切的孽,原本来源于自身……”一张精致红唇就此抿得失了血色:“她既杀了人,杀人者偿命,也是天经地义!”
李福眼内一暗。
长孙无垢是久久的望着这窗棂上被风雨打湿的绢纱:“数月前秦王府的艰难情形,你是看在眼中的,欺君之罪不可恕,圣意之下,那女子本已是个死人,岂能再活在这世上?李福,你要明白我的难处!”她叹道:“若收留她,将再至王爷于何境地!”
这一场雨,的确是大了些,若是让它一直下下去,也不知雨中的秦王府何时才能真正迎来天青,这一点,李福久经人事,如何不知,此时垂下眼睑:“明日老奴便叫人将这窗纱换了!”
窗边,秦王妃缓缓颔了颔首。
“那王妃是否要将这个消息转告给殿下……”李福想了想,仍是不忍道。
长孙无垢捻出绸帕子,恍惚拭了拭手,仿佛是要将一些再不愿见的东西从指间拭去,随后将之拢在挑亮的烛上,那帕子瞬间化成一只只灰色的蝴蝶被窗外的风一吹,散遁到房间各处再不需见:“这件事五个月前既然已经平息,一个曾然已经死了那么久的人,又何必还要打扰到活着的人!”秦王府的秦王妃道。
李福遂躬身,悄悄的退了下去,走进院中,只见满眼风雨,飘摇的仿佛永无止尽,不觉深深的也是叹出一口气,唤过一个人道:“将他赶走吧!”
雨淋漓,树影斜,风凄厉。
眼见秦王府两道钝重的门重新阖上,僧人仿佛是平生见了这世上最为奇异的事,漠漠一笑,回转了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