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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生是梦
    远征大军东出潼关,两日后渡上黄河北岸,抬望眼处,只见远处三座巨峰连连,苍莽叠翠,互为犄角,行军业已入晋州境内。落晖时分,军中炊烟频起,士兵受令开始在中条山脉下安营扎寨,埋锅造饭。

    忽的营门处一阵马蹄纷纷,有人按缰佩剑,直上中条峰,玄色大氅迎风翻卷。

    他身后,一人身着银色战甲紧紧相随。

    少顷,峰顶笼在一片烟霞中,已遥遥在望,当先那人手下微紧,胯下神驹堪堪在峰顶停住。抬眼望去,几只迟迟南归的孤鹭在绛色远霞中滑出几条浅痕迹,连带着最后一抹日光一起消失在远山处。

    当先那人的目光稍后穿透云层,落在远处,于灰暗暮霭中竟泛出别样的光华。“当初,父皇就是于这片土地上举起义帜,没想到一晃眼,竟然五年的时间已过去了……”秦王目光落在霞影中,缓缓开口道。

    “元吉惯听人说人生如梦,却也是这一刻才真正觉察到这似梦非梦的感觉竟是如此的奇妙!”齐王循着秦王的目光,不由得一同遥向远方。

    江山易主,朝夕已换,然宇宙乾坤,将万丈光华收紧时,须知次第升起的,更是耀华无双,举世无畴。

    “似梦非梦?”秦王不由扬眉。

    “这李唐的江山有今天,二哥居功至伟,元吉看江山易主虽觉得人生无常;但看到身边打下这一片江山的二哥,才更觉的疑在梦中”,少年三皇子不无感慨笑出。

    “谁能想到五年之前的这段时光,二哥尚在晋阳家中教我习弓射箭,而我听闻你要孤身一人去洛阳,却将你的白蹄乌偷走,结果被父皇关在家祠中思过……那时候尚觉得父亲未免心狠!”

    当年记忆再提及,秦王也是一时朗声笑出:“还是大哥怕饿伤了你,瞒了父亲偷了吃食给你送去……曾经何时,二哥也和三弟这般的轻狂年少,不知江湖深浅,那一年只身去往洛阳……”

    ——洛阳,脑海中一触及这个古城字眼,竟是绯红残艳,恍惚那让人衣带飘香的繁花种种竟已是风雨杆折,遥遥五年,成前尘之事……

    秦王眼中原本跳跃的火星点点不觉渐渐熄去……

    “二哥……”三皇子的眼中闪过复杂。

    秦王侧脸,依稀笑笑,将目光溶进暗处浓云,不再说话。

    红颜白骨,多少事,早已随着那女子的离开沉入晦秘之渊——如今说来都只能是平淡,他更不能让自己此刻多余再去想!

    三皇子比之兄长略浅的深褐色瞳仁里跌沉起伏,便无端映出一个清瓷一般的女子:“不知二哥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执意太深,往往或失!”

    “哦?”李世民眉目一挑:“三弟此话怎讲?”

    齐王却又突然皱眉,阖唇不肯多说。

    他的二哥却也没有再问,只陷入沉思。

    ——眼前,这一片云霞仍是如火如荼,恍如一场抛不开,弃不绝的幽远梦境。

    山下三声号角响起。

    秦王一抖缰绳,拳毛騧四蹄生尘:“元吉你此次随我出来,该是独当一面的时候了,父皇如今要我给你一番实实在在的历练,有二哥在,你便放胆去做,少时我要与众将商谈军情,你也来吧!”

    李元吉点头,眼见他就要策马离开,口中忽道:“二哥!”

    李世民抑马,侧身:“还有何事?”

    李元吉盯着那双隐的如汪洋般深邃的眸子:“二哥,若是有一天你要怪我,你要明白,我这么做也有我的道理!”

    李世民不由得收住马步,朗笑回目:“怎的,你瞒着我什么?又知二哥我怎么不会怪罪你!”

    齐王望着那这几月中始第一次微带了些笑意的玄瞳,略怔,随即转口道:“河北之战在即,二哥却清减的厉害,需知要爱惜自己身体!”

    秦王听闻兄弟这番话,摇头,朗笑一声,已驱马离箭般往山下驰去。望着那个远去的身影,三皇子目中却是怔仲许久,唇边浮起淡淡落寂,一个人在峰顶独自又立了片刻,才跟下山去。

    天上残月如钩,营中四处已燃起了篝火,风中传出焦烟的味道,肃穆军营映着身周巨峰墨影,竟是说不出的悲壮。有巡逻士兵列队而过,刀戟雪亮,靴声如雷。

    至子夜时分,各处营帐皆是一片静谧,唐营中最大的那座营帐上却依旧刻着个威然的身影,李世民以指为笔,正对着作战图圈点运筹,齐王在一旁静静聆听,众将或蹙或喜。

    俄而出账,李唐的三皇子立身在这万籁俱寂的夜空下,有人影早等在营门口,此刻匆匆上前,将一封烫了红漆的信笺递到他手上:“三殿下,有大慈恩寺的僧人让将此信交给殿下!”

    “大慈恩寺的僧人?”三皇子眉目间便略疑,当时拆开,一双深褐眸中就此忍不住的颤动,撇开众人已飞步往营门口赶去,果见郎朗月明之下,一缁衣僧人临月而立,身姿出尘。

    “大师,你信中所言可是真的?”三皇子不觉攥拳道。

    “若贫僧所言是真,三殿下可如贫僧所求,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僧人单掌,俯身,行礼道。

    “不论信中所说是真是假,我自会去一趟,只是大师红尘外人,倒是让元吉心下奇怪而已,不免多问一句,并非是不信大师的话!”

    那僧人微抬眉,双目如星月皎洁:“贫僧原从红尘来,红尘有故人,故为故人来,既然三殿下已应允贫僧,玄此处多谢殿下!”说罢遥遥一揖,竟当即绝尘而去。

    明月当头,独留三皇子独愣在原地。

    良久,蓦地身后另一个声音响起:“这是怎的了,在这里杵了许久,叫你也不应?”李世民已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负手,正看向星光下,那不远处的一片山峦叠影。

    三皇子手中的那张信笺不觉揉紧,此刻抬头看向自己的哥哥时,眼中微现茫然。

    “可是府里出了什么事?”李世民不由得侧头,认真打量弟弟脸上神色。

    齐王只觉喉中干涩,眼神兀自挣扎了许久,犹豫之色渐渐褪去:“二哥,元吉终不是个能担当大任的人……”这样的一句话说出,却觉得心中无端一刺,仿佛是突然触肢到自己心中某处从来藏的更深的那些东西。

    “你想说什么?”秦王悉数收回自远山的思绪,转而盯住弟弟的眼睛。

    三皇子已侧过头去,不敢看他黑曜石双目,低道:“二哥,我怕要回长安一趟!”

    他话音未落,叱声已起。“元吉,这已非你第一次临战脱走,若就此导致军中人心涣散,本帅可以立马在辕门口斩了你!”秦王信口朗声道,玄瞳中已有寒光闪现。

    三皇子被他声音摄住,抬头,眼中不无苦笑,但语意却终成坚决:“二哥,我一定要回长安一趟!——我原先还在猜测为何这僧人选中的人会是我,现在却已有些明白,二哥终究是二哥,三弟不能舍的一切东西,二哥却能舍的下!”

    “你到底想说什么!”秦王眼中另有薄薄怒意。

    “我不亲去,她恐有性命之虞!”三皇子低道,再不肯多说一字。

    “只是为了一个女人?”秦王玄瞳中怒意布不觉更甚:“这个理由不能说服我!更不能让父皇宽宥你!”

    ——从来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岂有事能与之匹敌!

    晋州旧地,当年明月之下,齐王忽然开口道:“元吉只想问二哥一件事,若是明知此刻王世充的那个女儿在雍州生死未测,二哥可会舍下这百万之众去救她?”

    此言一出,齐王殿下眼看着面前从来坚毅的男子虎躯一震,双拳忽紧攥在身侧,却蓦地背他而立,唇齿冷冷:“元吉,她既已不在,这等假设之事,从此不要再在我面前提及!”

    “二哥……”李元吉面上不无不忍,心中多少明白,那女子仍是一根刺,能将眼前人仅余的那处柔软刺痛,却认真道:“二哥若对那女子尚有心,就该明白元吉的心意,还请二哥成全我!”这样一句话落,已知覆水难收,齐王眼中也不知是喜,还是更为沉沦。

    秦王玄色的眸子后来直直的看着弟弟,看了许久,脸上凝重莫测,似是疲惫,片刻侧身,最后道:“你让我想想!”

    很久之后,东征统帅再度开口:“洺水城四面环水,水宽五十余步,深三、四丈,易守难攻,若仍拟用坚壁之战,恐大军粮草会有问题,我以大总管之命你即刻回长安,将这一切奏明陛下,让朝廷事先预知,更为大军再募集两万石储备粮草,三日为限!此外的话,你不必多说,若连这一件事都不能做好,元吉,众将面前,我再不可能为你遮掩!”

    三皇子眼中一动,抬头,极复杂的看了哥哥一眼。

    “你速去速回!”秦王却已转过身往账中走去,似再不愿与他说话。

    三皇子眼中眸色愈深,看着他的背影走远,忽的秦王遥遥停足,又道:“元吉,你年纪已不小,既去,从此好好待那女子,要知比之江山万里,有些人终是不可复得!”那声音虚渺而来,竟不似这个人本该有的口吻说出。

    李元吉猛地抬眼看去,渡黄河,东去平定河北战事的元帅帐幕上便映出秦王颀长而竟是有些落寞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