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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生便休
    帅帐中,案上的明烛拖下长长烛花,红烛跳动的残影中恍惚出一张思绪飘远的男子冷硬之脸,片刻竟是无奈一笑,仍起身出账,长身立于星空间,只见满天璀璨,却不知那个女子会是幻化成哪一颗星?

    而那女子若是天上有知,是否还肯为他点燃心中那一处的暗?

    李世民低低喟叹一声,人忽已痴在这满场星光中。

    尉迟敬德晨初踏出自己帐外,猛见启明星高悬处,星光映着一张轮廓分明的脸上忽明忽暗,那人微一转身,一张沾染烟尘却更显冷毅非凡的脸在对向自己时,面上已是沉着凝重:

    “敬德,传我令,命李艺带五千兵士从幽州南下,直逼鼓城,大军急下相州,三日后相约,两面夹击刘黑闼……”

    “末将领命!”尉迟恭俯首听命。

    帅令既出,凛然转身,风氅卷起的,仍是战的血腥味道。

    同一轮朝日升起在中条山,也将同样的光洒落在帝都长安城。

    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将细碎的光影洒在菱花镜上,十指红蔻的女子正揽镜自照,红颜未老恩先断,鬓边已有一丝银丝,她咬牙将其斫断,心上也是冷了一截,拿着那根白发对着日光而看,眼中不知悲喜。

    “苏妈妈,起了么?”有人轻叩门扉,却并没有进来。

    ——这挽云楼中的人都知道,苏妈妈早起,却不喜被人清晨打扰,这会子却有人来唤她。

    苏含烟眉头微蹙,开了门,眼光看去,那叩门的丫头已慌了神:“妈妈,是那个送来的姑娘两天滴水未沾,奴婢看她这样熬不过去今日……”

    苏含烟嘴角一冷,却竟生出笑意,凉凉道:“至少还有一条死路可走,尚不算是最可怜的人!”

    “妈妈,你不去看看她?”小丫头亮着眼睛问道。

    “这乱世中,每天死的人不知其数,她若是真的要死……”苏含烟抚着手上鲜红蔻丹:“那就让她去死吧!”

    小丫头“啊”的一声张大嘴巴。

    庭院中,原本碧绿深深的草木已成枯黄,唯有几朵白菊犹人头上的白孝,开的无端的萧戚。一女子身着碎白的衣,立在庭院中,有几位挽云楼的女子絮絮走来,见到立着的人,不由得噤口,转道走开,仿佛生怕是惹了她。

    “你想死?”苏含烟转出廊下,望着白菊,白衣,冷冷道。

    那人兀自不语,仿佛闻而未闻。

    “你转身后,直走二十步,上三楼,那里有块空旷楼台,我保证没有人会拦你——算算,上次跳楼的那个距今天,也该有一个月了……”苏含烟淡淡道,指上红蔻直如染上的血迹。

    女子嘴角微动,神色中也似有不信,脚下却已挪动,转身,摸索着往前走去……苏含烟就静静的跟在她身后,不时出声提点,在一群惊诧的目光中,将她送至挽云楼的最高处。

    白衣女子立在那处,衣带当风,鬓发飞扬,隐隐出尘之姿。

    “可以了!”苏含烟静静道,仍静静看她。

    “多谢妈妈!”嘴角一抿,竟是留下一个绝美笑颜,那白衣女子阖上双目,便将身子往空气中一仰,往风中急堕向街道而去……

    “啊……”看到苏含烟竟然一动未动,不曾阻拦,挽云楼的众多姑娘不约而同的发出一声惊呼,而苏含烟眼见着最后一阙白色衣角也在眼帘中消失,脸上也不禁动容。

    ——人生哀莫如焚,惟求一死,大抵如是。

    她心中不免暗叹一声,却是转身,款款走下楼去……

    这清晨的长安大街上,却不知何处传来“得得”的马蹄声,这马蹄声初时只在远方,又似乎响在身侧,又似乎,这清晨的长安四处,瞬时都是这四面传来的“得得”马蹄声。

    连苏含烟也忍不住的停下脚步,转身想看看这又是哪家的五陵少年郎?

    紫云四蹄猛的一挣,腾空而起,马上的少年脚垫马背,人已离弦般飞出,空中伸臂,指尖堪堪接住那白色的身体,下堕的千钧之力似也要将他一同坠落地底,是拼死一堕,穷力回天。

    护紧怀中女子在胸前,就势往前滚去,将那直入幽冥的力道泄去大半,当地跪起时,脸上的惊白,后衫上的冷汗泠泠,仍是一个顷刻抹不去的噩魇。

    机会稍纵即逝,他见到的便是一具冰冷,这个女子,何时决绝的如此厉害。

    仿佛那地下的死魂依旧偷觑着这求死的人,将她拥在怀中更紧紧,少年嘴边却是冷冷:“你既已死过一次,从今以后,你这条命便再不属于你,而只许给了我!”

    少年眸中平生第一次冷戾,此刻搂紧怀中之人,如极易失去的珍贵,再不肯松手。

    正午的阳光穿透床帷,细碎光亮照在女子苍白的容颜上,女子弓身瑟缩在被衾内,被衾外,一双同样冰凉却颀长的手很认真的拢住她露在外面的半截白皙异常的手。

    “三少爷!”苏含烟不知第几次推门而入,见着的仍是这一副恍若镌刻在铜板上的静画。

    “你的人在底下找你!”苏含烟稍后压低声音在这少年耳边道,似不愿打碎这眼前的一幕,眼睛中有微微奇特的光芒跳跃。

    三少爷闻言眉心一跳,立起身:“苏妈妈,等她醒后我要将她带走!”

    苏含烟脸上一怔,却仍是弥漫笑容:“三少爷既是这里的常客,当然知道这里不仅仅是男人的欢场,这里的每一个女子还个个都是官家犯了罪的身子,三少爷若真要带她走,还烦三少爷即刻拿了官府的凭证来,奴家绝不会为难你!”

    “这……”三少爷面色不觉微凉:“我如今有急事,不日便将那文凭给你!”

    “若是没有官府的文凭,奴家就是犯了私放罪犯的案,别说是三少爷,自然会有人来要奴家的命!”苏含烟淡淡道,话说的绝无婉转余地,语气却依旧是波平浪静。

    “三少爷,京兆尹如今已在外面候着……”门外的小厮惶恐着插口,话音未落已被这三少爷打断:“好,苏妈妈,我暂且将她留在这里!”

    苏含烟扶着手上血红蔻丹,浅浅而笑。

    三少爷走近睡着的人,俯身,将女子面容上那遮住眼睛的发丝拢开:“我只有三日,否则你相不相信他真会军法处置我,他在洛阳时便是如此!……”低头,这三少爷却略笑:“但你放心,我必不会是那个轻易放下你的人!”

    他起身,衣袍作响,临过苏含烟身侧:“苏妈妈知道我的身份,有些话我即便不说你也知道,若是她再有个三长两短,你也知道整个挽云楼的下场!”

    “但她若执意要走那条路,我仍是不会管的,也管不住!”苏含烟眸光转过,凝视着三少爷面上神色。

    “苏妈妈说笑了!”三少爷凉凉一笑,却见苏含烟又欠身道:“但一个人既死过一回,怕便不会再死第二次!奴家恭迎三少爷河北早日得胜归来!”

    阳光泠泠,那原本在这房间里的三少爷终于走了,走的匆匆。

    苏含烟拿着剪子修着架上那盆花,眼角不经意的瞟过床头:“三少爷的话,你应该都听到了,我想你也不会太为难了我是不是!”口中仍是漫漫说着,手上剪子落下时,已将开的正好的一朵花连茎裁去。

    那花跌在她指尖,粉嫩花瓣中便有一片是微黄的,赫然入目。

    床上的女子喝了大夫开的定神药,本该睡的深沉,此刻却冷冷睁了眼睛问道:“三少爷是谁?”

    苏含烟笑,笑声有如冰凉的水滴落在自己温暖的腕上:“三少爷便是三少爷,和来这里寻欢作乐的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有什么两样!”

    床上的女子听到此间,眉间倒一时也有些恍惚,此刻以手支床,缓缓坐起,嘴唇微张:“妈妈说的果然不错!”说完时,抬起一双眼睛望向说话的人,迷濛濛的一对眼睛,仿佛是终年的笼上一层雾。

    窗边,苏含烟不由得停住自己手中的动作:“你心中还有恨?”

    却见那女子缓缓摇头:“我有何恨,可以去恨?”

    “看来我的性命倒是无虞了!”苏含烟放下手中剔除花枝的剪子,笑,眼中也不知是同情还是可怜:“来这挽云楼的女子何尝不是每个都有一段不算幸运的过去,如今既然来这里,以往的前半生便譬如是死了,能够忘记越多,便越是你的福分……”

    榻上的女子薄凉一笑:“妈妈教训的是!”

    “苏含烟来挽云楼之前的名字叫苏小柔!”

    苏含烟笑:“苏小柔原是秦州留君醉的花魁。……曾被一个人掳走,听闻他生性残忍,擅以食人肉为乐,落在他手上怕是生不如死。她当时也是想一死了之,后来却并非如此……

    “后来怎样?”榻上的女子不禁问道。

    “一个月后,那掳走他的人被他的对手一箭掼胸射杀!”说着这些话的苏含烟语声平淡,仿佛说的并非是她本人,此刻微微仰头,看向窗外一片刺目阳光:““那人既死,苏小柔便被带到了长安的挽云楼!”

    苏含烟仿佛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旧年底事,此刻走近,抚着榻上女人的那一对眼睛:“这样一双美丽的眼睛,却偏偏是瞎的,岂不是可惜!”她低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