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云楼的杨珪媚流觞一曲,名动帝都。
论貌,是倾国倾城的貌,论曲,是声动梁尘,疏影横梅下一阙舞,恰落雪纷纷,衣香鬓影,梅魂也惊时,仙踪却已渺渺。
小轩窗,夜静时,伊人独守,落雪无意,沾染杨珪媚指尖冰凉。
“你还没睡?”苏含烟仿佛不问已知,径自推门而入:“我已差人去你说过的那个村子,村民都说自那日起,再也没有见过你口中的那个人!”苏含烟回身,将身后人抱着的一具琴接过,递出:“这是他留下的琴!”
杨珪媚摸索着接过,端放在自己面前,十指扣琴,指尖微动,便有声如裂帛,戛然而止。
“唐军和夏军在徐河交战,刘十善、张君立大败,损兵八千,秦王派王君廓攻占洺水城,唐皇大喜,已遣人前往犒军!”
“是么?”红唇微动,面上却仍没有半分神动。
“恰是秦王诞辰,长安城今夜取消宵禁,为秦王通宵祝诞……当真是恩宠灌天哪!”苏含烟似不经意道:“今夜,怕有很多客人,你先准备着吧!”
杨珪媚点头站起,摸索着要将窗子扣上,有飞雪倾上她冰凉指尖。
苏含烟又道:“听三少爷有信来说,这几日便会回长安,怕到时候他就会替你除籍!”
风卷着雪打在窗棂上,悉悉索索的响,蓦地“咯嗒”一声,窗子松开,冷风席卷入室,将满室的温掳夺的一干二净,也将那桌上一点如豆火光熄去。
暗夜中,冰蓝月色袭上杨珪媚的脸,苍白的直逼雪色。
一夜北风呼啸,地上积雪盈尺,整个长安城掩藏在玉雪玲珑下,异样壮美。
挽云楼,从门外到室内有曲折回廊相连,此刻两侧已挂着厚厚帘子,挡住风雪侵来,室内燃了炭火,温暖如春,屋内几重帷幕下,将寒意摒弃在外。
杨珪媚立在窗前,一身素衣,不着外袍,雪花从空中凌乱的飘落,散进她乌鬓间。
“姑娘,仔细着冷!”一旁伺候的婢女急急上前,将窗子阖上,伸手扶她坐回桌边,只觉她手掌冰冷。“姑娘,你又何故这样糟蹋自己身体!”
杨珪媚摇摇头,目光幽冷:“只觉得胸口涨闷,有些不畅快!”
“姑娘不开心!”婢女打量着她脸上神色。“可是因为三少爷?”
这章台柳巷,有谁不知道三少爷的风流,又有哪个女子不以博他一亲香泽为荣?
“是,我在等他”,杨珪媚不置可否,略作一笑,眉头笼上晦暗,痴痴坐在桌边,许久后,有人推门而入,她手中端着的那杯茶,早已作冰冷。
“姑娘,苏妈妈叫你去花厅呢!”
“我知道了!”杨珪媚转身,心中数着步子,已坐在了妆台前,将满头的青丝放下,拿梳子细细的梳了,重用丝缎系上,缓缓在鬓角仍插入一朵白绸花,回声道:“小翠,你扶着我些!”
小翠走紧几步:“姐姐是天生生的好看,别的姐姐再怎么的打扮,也是连姐姐的三分都比不上!”小翠不无羡慕:“只是姐姐,头上戴白花,岂不是不吉利!怕苏妈妈见了又要怪!”
“不妨事,她若责骂自有我”,杨珪媚俯身去抱窗前的那具静静搁着的琴。
“姐姐,你眼睛看不见,让小翠给你抱琴吧!”
杨珪媚却摇摇头,更紧抱住独幽琴:“以后我的事,都不愿再假手于他人,免的徒遭我连累!”
小翠扶着她下楼,已吃吃笑道:“如今这长安城的王孙公子哥,谁不知道姐姐的名字,谁不想来看看姐姐的样貌,缠头红帩,千金一掷,却是要见姐姐一面都难,怎会有连累不连累的话!”
“小翠也想如此风光?”楼梯上一步迈下,杨珪媚不觉淡淡一抿唇。
小翠却摇头,想她看不见,又道:“小翠只想早些攒足了钱,早些赎了身!”
“你不是教坊之人?”杨珪媚面色微疑。
——官妓除非有官家特赦,哪有说赎身就赎身的。
“小翠自小家里穷,爹病了也请不起郎中,眼看就要病死了才卖到了这里……这儿的姐姐们待小翠倒是好的,尤其是苏妈妈,倒没有逼迫我接客……”小翠低下头去。
杨珪媚静静一愣,须臾后,抬手抚了抚小翠低声啜泣的脸。
花厅中,一道水墨屏风隔开了琴台和看客,水墨是兰花空谷独幽,人是翘首以待。
众人静静屏息间,只见一道倩影袅袅而来,在琴台间落座,屏风外只见她隐隐白衣幢幢,乌发如云,一声轻拨,行云流水已扑面而来。
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旁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一曲罢去,杨珪媚怔在当场,手指触及琴弦,恍惚又听到寒凉殿内,那眼神幽寂的男子指间琴音流动,感恻天地。
——六儿,我来教你抚琴,可好?杨侗温和道。
……独幽琴原有二,独分阴阳,隋炀帝多年求不得,后来却为少帝杨侗得到其中之一,杨侗死后,他的那具琴也下落不明……如今,你手中的这具,是煌琴,琴音较之幽琴更高脱一些,也更明丽些。
草庐内,那眼神清朗的男子在风中潺潺说道。
……杨侗是你的师父?
……自也怪不得你的琴音中会别有一份幽意。
……六儿,这独幽琴原为一体,有高明匠工将其一分为二,也是机缘巧合,如今,我就将这琴送于你吧……杨珪媚眸中清泪不妨陡然滚落,“噌”的一声,琴弦惊断,惊起了屏风内的女子,也惊乱了外间的长安看客。
苏含烟匆匆赶来,只见这女子茫然立在琴台边,额头上一片冷汗泠泠:“怎的?”掏出手绢,替她拭去额上汗珠,一眼瞥见她发髻旁的白花,眉角一冷,耳听外面吵嚷纷纷,只得赶紧先出去圆场。
“我们花千金来听媚儿姑娘弹曲子,如今这场事,苏妈妈你说该如何了结才好?”外间已有人高声不忿道,立时引来一众附和。
苏含烟一使眼色,已有人上来欲将这些看客请走:“各位对不住,今儿个是媚儿姑娘的不对,我苏妈妈做主,各位爷的银子一分不动,悉数奉还,还请各位爷下次再来赏脸……”
“一声对不住就想了事,苏妈妈可知我爹是当朝三品尚书右仆射裴寂……今儿将狠话说在前头,苏妈妈若不叫媚儿姑娘出来见我一面,本少爷就坐这里不走了,苏妈妈你看着办吧!”有人忽发狠怒道,将手中盖碗当即啷当砸于地面。
“对对对,媚儿姑娘不出来,我们就不走!”花厅内一时忿忿之声此起彼伏,抑扬顿挫,人人都将脖颈扬的更高。
“哎呀,裴公子,瞧您这话说的!”苏含烟脸上尴尬赔笑:“你这不是为难奴家么?这媚儿姑娘说好是不能见外客的!”话音未落,却有更多声音起哄道:“难道,这杨珪媚空有其名,这些日子是白白骗了我们的银子不成?”
“妈妈!”屏风后忽的一声低唤,众人皆不由自主的往那边瞧去,只见影影绰绰间,一个人款款走出,听的这外间如是的纷扰,她面上不但没有愠色,反而噙了隐隐微笑,长裾步步逶迤间走至苏含烟身侧,盈盈一拜:“今儿是媚儿的错,媚儿这厢给裴公子赔礼了!”
闹事的人怔怔住嘴,看清挽云楼的杨珪媚含笑俯身,若绿波上旖旎的莲花,一副鲛纱遮去半边面目,只余双眼濛濛,如隔着一层雾水临岸观来,偏眉心用赤红朱砂描上桃花数点,湛然盛放。
“今儿个扫了各位的兴,媚儿这里自罚酒一杯!”杨珪媚下一刻一扬那对雾般的水眸,接过身侧丫头递来的酒盏,扬颈,落落拂袖间,杯中尽空,面上已红霞初蕴,一株白莲的纯澈转瞬间成了美艳不可方物的妖媚。
众人看她执杯而站,疑似身在天阙。
“如此,媚儿先行告退了!”听着面前这刻安静,杨珪媚盈盈一笑转身欲走,裙角却被人扯住。
“媚儿,我要纳你为妾!”有人蓦地上前一步,已揽住她纤腰。“我爹是当朝三品,陛下都和他称兄道弟,我爹的位子早晚是我的,只要你跟我回家,保准你这辈子荣华富贵享之不尽!”有人流着涎靠近杨珪媚粉颈。
“裴公子,你先松开!”杨珪媚不免急道。
苏含烟一颗才落的心眼见着又提上了嗓子眼,一时僵持不下,却更有许多泼皮无赖哗众而闹……蓦地,花厅的门哐当一声被脚踢开,室内所有的嘈杂声顿时似被忽然吸走,冷风顷刻灌进。
“回头告诉裴寂,若是有一天他不幸死的冤枉,便是他的这个儿子给害的!”一人声音清冽,直逼寒雪。
空气中无端的生出一股凉意,却有重物交错飞过,耳听着杯盘碎裂的声音和那许多人的哀嚎声……不过屈指片刻,四周静寂,方才这一些人就像蒸发的水一样悄悄的散走。
飞雪扑窗。
杨珪媚眸中的幽深转动几回,只觉着一身冰冷走近,蓦地身体与那甲胄相触,只觉入体生冷,却是那人将她拥入了怀中,她微挣,那人却不妨将她抱的更紧,她鼻翼间隐隐闻到杀戮的血腥从这人身上浅浅的逸散。
“三少爷!”她急道。
“你终于认出我了!”那人看她抗拒模样,不怒反笑,伸手抚她眼睛时,眼中又飘过一丝落寞。
甫一踏入长安城,便听人说这挽云楼几乎被门槛踏破,想着始作俑者的,若非这女子,又会有谁?“杨珪媚,我不喜欢这个名字!”三少爷不悦道,言语中有不可抗拒的排斥。
“只一个欢场名字而已,三少爷又何必耿耿于怀!”杨珪媚低眉,婉转而笑:“怕是苏妈妈觉得过往的那个名字太过不祥,是以招致了那么多的祸患,如今媚儿倒是挺喜欢现今的这个名字!
感觉拥紧自己的那个人手上力道略松:“若是你喜欢,我当然也不会不喜欢!”三少爷喟然叹道,鼻息潮湿涌向她面庞。
“三少爷何必如此……”杨珪媚不是没有被他语声中的无奈和纵容愣住,但只是片刻,鲛纱之下的笑意仍是如常弥漫出来。
“你果真是一点都不记得?”三少爷这时逼近她的那对雾眼,仿佛要将那双眸中的光亮重新点燃,俄而却是苦笑,形容落寂:“其实如今这样,也不是不好,你若愿意如此,我也是愿意的!”
……马上的少年一身银色铠甲落满日光,他跳下马来,眼神中光芒跳动:“我带你走!”
……那少年眼角灼灼:“我说的并非笑话!
……“只怕终有一天你会后悔。”消逝在银月中的少年忽然灼灼道。
……“你既已死过一次,从今以后,你这条命便再不属于你,而只许给了我!”少年眸中平生第一次冷戾。
杨珪媚乌黑的发丝垂及脚踝,此刻被厅外闯进的风雪吹得起伏。
带甲而来的三少爷从身后狠狠抱住面前的女子,突来的力量令杨珪媚几乎无法喘息而出:“媚儿,既是如此,我们从头来过,至少这一次,我比他早一步寻到了你!”
杨珪媚眼中忽有潮意,只是俄而已干透,并不让任何人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