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五年二月,刘黑闼还攻洺水城,罗士信被杀,二十九日,李世民率军夺回洺水城。
武德五年三月,李世民和李艺在洺水以南扎营,并分兵驻洺水以北。同时另遣奇兵断其粮道,冀、贝、沧、瀛等州的水陆运粮舟、车,皆被唐军沉焚。
刘黑闼兵困粮乏,大势已去。
已是人间三月,长安城却薄薄又下了最后一场雪。
雪珠子清晰的打在孟宗竹的伞面上,悉悉索索顺伞骨滑下,面前便似一直悬了一挂珠帘,密密遮去了望向远处的视线,墨绿的竹扇柄,却有一只雪一般的素手擎着,反更显的这只手无丝毫血色。
俄而,一双温暖的掌将这只手包拢住,不经意的撤去她手中竹伞,语声不无嗔怪:“不在挽云楼好好待着,这冰天雪地的看什么桃花,不过再过十数日,长安城何处不是花让你看?”
杨珪媚婉转低眉,一张粉脸掩在毫无杂色的雪貂大氅中,嗤嗤笑出声来:“媚儿虽则不肯安分些,三少爷倒是忘了谁将媚儿带到了骊山来,又是谁告诉媚儿此处有温泉,是以桃花开的比别处都早些!”
三少爷面上不觉就有些讪讪,眼珠子却是雪亮,以指尖一刮她的鼻翼:“倒是开始埋汰我了”,些许转过山道,半山腰处,便有一片绯红色铺展开来,俄而有跌落的殷红桃花瓣,洒在晶莹的白雪之上,美丽至极。
“媚儿,你看!”三少爷遥遥一指,正指向这一片冬日里的桃花林。
杨珪媚更笑:“方才三少爷说媚儿埋汰了你,如今三少爷可不是埋汰回媚儿了?”
三少爷一愣:“倒忘记了你看不清”,清凉手指抚上那对始终如雾般笼上一层的美丽眸子:“为何不肯再让郎中给你看看,媚儿,你是太固执了!”语声温和而无奈。
杨珪媚冰雪一般莹白的脸上微僵住,片刻却恢复笑意道:“若是因这对眼珠子让三少爷更疼媚儿些,媚儿便是就此一生也是心甘情愿的!”
“可不是妄话,我怎可会让你就此一生!”三少爷忽的沉了声音,叹道:“便是将整个太医院的太医都找来,也必然要将你治好的!”
“三少爷究竟是何人,竟有这样的能耐?”杨珪媚不禁诧异仰头,那一对瞎了的眼眸望定面前的人。
“你果真是不记得我了?”三少爷的眉宇微低,压在杨珪媚的那一双眉叶上,杨珪媚清晰听闻这人的吐纳声息。
“苏妈妈对媚儿说过,三少爷既来了挽云楼,便和这世上任何一个男子并无两样,是以,无论三少爷是何许人,媚儿所对的便只是三少爷这个人!”
“你这样说,便是要把我推脱到一旁,但至少现在你肯留在我的身边,这样我也是高兴的!”身旁的三少爷不容她再说,却已牵着她的手继续往前走去,路旁的湘妃竹被雪压的低低,其间便留下两双足印。
十里桃花林,因着根下埋了温暖地势,便开的灼灼娇艳,这桃林中便筑了座白墙墨瓦的独院,另引一支温泉贯院而过,泉水氤氲冒着雾气,熏染的桃花林便如一处仙人之境。
“媚儿,我明日便要回河北,但你勿需害怕,那边局势已定,不过三五日我定然就能回来!”酒至浓,三少爷的目中情义如醉,握住身前美人的皓腕,细细的抚弄。
杨珪媚不觉抬起素袖,为他再斟满一杯,仍是盈盈送到他面前:“三少爷不忘媚儿,那是媚儿的福分!”
眼见着面前男子饮了这一杯,目光醺然,终于缓缓伏倒在这株桃树下,有落红花瓣沾染在她一方白色素袖上,这袖下的一只手却被眼前的男子紧紧的握住,轻易不能动弹。
杨珪媚望着那扣紧的一双手,目光微痴,微苦,此时却俯身从三少爷的怀中小心翼翼取出一面令牌,端详片刻收在手心,仰头,看着头顶绯红的一片淡淡如血痕漫入眼眸。
片刻后,一道素白衣影离开这片十里桃花林……
暖阳下,河北冰雪初融后,苍茫大地初现青莽。
李唐军营中寒光乍起,剑影过处,身若游龙,山河落碎。蓦地,帐边横出的一根枝“喀”的一声斫断,那被凛冽青锋挑起的树上的最后一朵梅花,犹自颤微微的绽出芬芳,香气沁人心扉。
李世民立身,指尖捻起那花朵,一眼望了,手一松,已委落尘泥。
拂袖转身,那一身的冷冽。
相持三月有余,他与刘黑闼,已到背水一战。
几阵低沉肃远的号角响起,正午耀眼的阳光陡然暗了下去。
空气中仿佛骤然有了一种寒意。
刹那间,无边无际的黑铁色的潮水流出,背列洺水而立。阳光下,那黑马红缨的元帅,缓布走出阵列,勒缰驻马,遥望他的对手,周身闪耀寒芒。
杀气。
只有浴血疆场,身经百战,坦然直面生死的人,才有那样凌冽而沉敛的杀气。
他森黑的玄瞳冷冷的看着那边的刘黑闼。
河北的汉东王紧握的指节已隐隐透白,蓦地横剑在手,天地间一道雪光迸出。
“杀!……”
怒马长嘶,声裂云霄,剑作龙吟,刀环激荡,金铁交击之声震破长空。
…………
煌煌大地,瞬间已成修罗地狱。
数十里之外,李唐的运粮车正奔走在河北道上,其中意外的却有一辆轻装的马车。
天地寂静,却一直有刀剑声不绝,焦烟弥漫,血味四溢从数十里外飘散到这方所在,车内一人猛地扶住马车车壁,脸色苍白如纸,听着喧嚣战鼓之声带来的杀意就此一波波传至耳畔……
蓦地,遥远处一通长鼓震天而起,处于混战中的唐军忽然前锋变后卫,护着阵列往后且战且退;夏军一见唐军溃败后退,顿时勇气倍生,更往前杀去,唐军殿后的兵士顿时被杀伐无数,血流成池。
“唐军退了!”刘黑闼身侧立时有将领惊喜道。
刘黑闼一眼望去间,唐军已退至泯水南岸高地,脸上虽也现喜色,脑海中却不知为何突然涌出强烈不祥,已叱道:“传令,立即后撤,快!”
“将军!”他身后将领疑惑道。
“传我令,大军立即后退五里,要快!”汉东王一声巨吼几乎将自身胸肺震破。
片刻后,夏军开始缓缓往后移动……而就在此刻,一道黑影压着地平线忽从西而来,犹如万马齐喑,直震得众人脚底下岌岌可危,站立不稳。
“将军,那是什么?”有人望着那逼近眼睫,入目渐成苍白的长影的物事,惊惶问道。
汉东王仿佛这刻才醒悟过来,方才那电光火石的不祥感觉源自何处!“哐当”一声,手中长剑没入河泥中,只剩半截剑柄留在外面,凄然一笑,环顾四周低洼水泽一片地势。
“洺水!”许久,他缓缓道,眼角苍冷。
白浪滔天,积蓄了一个冬天的洺河雪水化成滚滚浪涛,卷积着泥沙碎石呼啸着,劈头涌来。本是好端端的站在洺河下游的夏军冷不丁的被卷入到冰冷的丈余大水中,惊恐至极,片刻已哀声呼号遍野,惨痛不绝。
那些站在高处的唐军此刻望着深水中挣扎的夏军,也不免心胆巨寒。
洺水呼啸着而过,留下一野的狼籍和残喘,蓦地,战鼓却再度擂起……唐军的马蹄破空之声霍霍而来,长戈挥出,切断对手的头颅如切下一片片菜瓜,侥幸未被淹死冻死的残余夏军手中的武器早已仓惶的丢满整个战场,何尝有再战的勇气。
刀光纵横,血影弥漫,却只属于一方对另一方的杀戮。
刘黑闼忍不住闭上眼睛,不忍亲见这眼前活生生的血腥屠杀。
“将军,大势已去!请汉东王速速先离开,已图后起!”范愿在他身后急劝道。
刘黑闼引颈向天,不免惨然一笑:“大夏的兄弟们都在这里,你让我去哪里?”顷刻间,眼见肆虐而来,四周已被唐军包围,远远地,黑色衮金边刻有“汉东王”的帅旗已被蜂拥而至的唐兵斫倒在黑色泥浆中……
“大哥,我护你出去!”一个声音忽然扬高道,说话间手中银枪长挑,已将逼到身侧的两名唐军士兵挑到一边:“窦王的仇还没报,死去兄弟们的仇还没报,大哥怎可轻言死去!”一少年轻骑而上,护在刘黑闼身前,激动道。
“十善!”刘黑闼心中徒然一紧,望进弟弟那双被血性激荡的眸子中。
“大哥,十善拼死护你出围,要刘大哥死,除非十善先死!”少年这时昂然道。
“好!”汉东王突地大笑一声,掌下用力,地上长剑重新透土飞出,当即削去一名挥戈袭来唐兵的头颅。那使银枪的少年此刻已驰马到他身侧,两人相视悲烈一笑,合力杀出一条血路,往洺水城西北山脉驰去。
苍茫平原大地,踪迹一览无余,只有西北山岭环峙,是藏匿身迹的绝佳,李世民驾马率众追来时,眼见着前面山弯处一转,已消失了刘黑闼的影踪。
“传令河东道,守住各处关卡,不能让刘黑闼逃亡突厥!”秦王直视眼前阻住去路的山脉,语声透寒。
刘黑闼一日不除,河北必然不宁,他的脑海中无比清晰的浮现出洛阳山神庙中,那个少年冷凉的目光,那张脸上露出的比最漆黑的夜还要沉重的伤痛。
五年之后,再度对簿沙场,对方的这种萧冷与之当年丝毫不减,反增。然,既选择了群雄逐鹿,便要担当鹿死他人之手的下场!
王侯之路尚能活下去的,从来都只有胜到最后的那个人。
眼见着前面的黄尘已现,他心中一凛,拳毛騧足下去势更急,转过一道山弯,只见远处两点黑影见望,他反手引弓搭箭,箭心瞄中一点,应弦而发……前方隐隐有惨呼,逃离的去势却未见半分减退。
一阵山风吹过这山下小道,追踪前去之路上,几片绯红忽从空中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托着般,从秦王眼前迅即飘过……
——桃花。
这二月末的深山,何处来的桃花?
李世民诧异远望去,不其然的对上山巅上云雾缭绕中一阕仿佛随时被风卷去的轻衫,依稀看去,却是云影汇聚,随即又被山风吹散。
是夜,唐营得胜庆功,秦王虽则英姿勃发,唇边溢出喜色,眉梢却始终牵了点心事,至酒半酣,信步回帐,却将卫戍亲兵都挡在了外间,一手拄额,孤身对灯。
远处的篝火喧闹声不时传入这处帐内,帐内案上仍置了酒菜,他信手斟上一盏,酒香清冽,微入喉,竟觉得这滋味恍惚熟悉,甚至是这喝酒的心情,竟也是和从前的某个时刻如此相似,牵扯不断,一时眉眼间便有些恍惚。
“这酒是何人送来的?”秦王侧头,往帐门边卫戍问道。
那卫戍忙答道:“齐王殿下自长安遣人特意送来一坛酒,说是是去秋酿的,入口甘冽,不会醉!现在人还在后面候着,殿下可要召见?”
秦王微点头:“传他进来!”
四周忽的变的寂静,白色的帷帐,走进的齐王府家卫,纤瘦身姿,忽然抬手散下三千青丝,发如黑幕,秦王的眼神一发的恍惚,眼见那个倩影袅袅婷婷走来,却停在了屏风后。
这是李唐的军营,何时又会出现个女子?
“往夕何夕兮,搴舟中流,得与王子同舟……”断续的恍惚被时光隔断的女子的低吟。
秦王的眼神骤冷。
“秦王殿下……”有女子柔而暖的唤。
李世民却似未闻,仰首,目光似被胶冻,仿佛跌入一个迷境中,女子那枚凉凉的指尖忽的就拂过他越来越紧的眉峰间……“世民,这些日子,我很挂念你,你可尚记得我?”女子的声音却低了,似是沉吟,三分无奈。
从帷幕后转出,女子独立,此刻往前走出一步,裙衣被帐边的风带起,恰乌发被风吹乱,遮住她无边容颜:“长衫教会了我酿酒的法子,你看和你当初喝的江南春是否一样?”
秦王眼中长久积蓄的冰冻中已泛出烟雾,竟是怔怔的点了点头。
见如此,那女子露出唇边花一般的笑容:“世民,我新会了一支舞,如今独为你舞一曲,好不好?”
秦王目中更是温和,柔声道:“好!”那语气神态,竟仿佛已是中魔了一般。
再看时,那白衣的女子皓腕一提,这偌大寂静的帐中身形翩跹,已灼如一朵芙蕖出水渌波,盈盈转身,飘然若流风中回雪渺渺……
没有丝竹绕耳,唯有那四时拂过帐边的那寰宇中最原始的风吟为她谱出这世间最动人的曲调。
她舒缓转身,旁人眼中便只望见了绿水清波中,白莲浴风而舞,灼灼其华,舒卷凉风中……蓦地,秋荷一滴露,清夜坠玄天,那清碧上只余雨打残荷的消寂,低低如人的啜咽。
风过,有桃红点点,竟直似那离人的眼泪……“世民,莫忘了你与我姊妹的约定,留下刘黑闼一条性命!”
起舞的女子浅浅收身,低吟一笑,步入身后的白色帷帐中。
秦王眼中梦魇瘴去:“别走!”幡然惊醒,却是眼前明晃晃一片,外间的日头高照,已是第二日,他额间尚有冷汗涔涔。
环顾四周,这分明是在自己的大帐,再问随扈,竟道昨夜只有齐王府的家卫凭齐王令牌,送来酒一坛,却并不见有女子进得帐内。
秦王摆手示意那人下去,于胡床上以手拊额,玄瞳中忽掩不去那突然泛出的疲倦,片刻后缓缓走出大帐,立身在天地之间,他的目光徐徐的扫视着西北的那片山岭,凌厉的二月寒风将他身后衣氅掀起,他周身忽的如冻。
洺水之役,刘黑闼只身逃亡,三日后秦王李世民安排徐世绩暂行河北事务,自己引兵回朝,大军绵延数里,军士之后更有粮草辎重,其中便仍有一辆轻装的马车。
记忆中那马上巍然而坐的墨影终于遥遥被远处山峦吞没,马车内一双眸子虽则传闻中再不能视物,却奇异的能捕捉到一些去处,眸光流转,竟比那未盲的人更婉转动人些。
虽是艳名满京城,挽云楼杨珪媚所住的这处小院却分外安静,布置的也是寡淡。
一树梨花开的正好,月影印上甬道边的寒苔,小径开处,两层的小楼处遥遥一点灯光。
杨珪媚既是瞎子,这刻桌上却燃了一盏灯,是以一进了这屋子,面上便有些惊诧,雪白四壁,豆青的纱帷,此刻西边一处窗子打开,有风吹进,案几上的桐琴几日未动,薄薄蒙上一层尘。
灯旁的人听到脚步声却已转过头,目光直勾勾的射了过来,不过短短三日,他下颌青髯,目光憔悴,竟是不复从前那个风流倜傥的三少爷。
此刻眼睁睁看着杨珪媚一步步朝自己走来,在自己面前停住脚步,三少爷便伸手,拦腰拢住这个女子,声音暗哑而疲惫:“无论去了哪里,尚知道回来就好!”
他搂她至紧,杨珪媚只感觉那痛意从他手臂上嗤嗤传到她身上,眼中明明已有了裂痕,却仍是强笑道:“那一日三少爷一个人喝的酩酊大醉,却让媚儿一个人对着桃花林枯坐……”染了鲜红蔻丹的手温柔抚上三少爷的眼角,似要抚去那里的一些本不该有的惶然:“是以,媚儿生了气,便一个人独自离了骊山,倒要看看三少爷是真心着急媚儿,还是如同别人般的逢场作戏而已!”
“如今你倒试出来没有?”三少爷的眼中刺痛。
“媚儿如今知道,三少爷是真心对媚儿!”杨珪媚这时蹲下身子,探手摸索着三少爷的脸庞,不过三日,他下颌的青髯便扎的她的手心隐隐作疼。
“媚儿这一生,能遇上三公子,是媚儿的幸运!”杨珪媚昔日清而浅的眸子此刻深而邃:“只可惜这样的傻事,三少爷只做一次就好,媚儿在这挽云楼中,便和任何一个这里的欢场女子一般无情可言,怎可能再担得起三少爷的厚爱!”
三少爷听了这句,似斟酌了许久,苦笑着望向面前的那一盏灯,淡淡的烛光,淡的仿佛要将平生都消成苍白:“媚儿,这是你的真心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