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军数日后班师返回长安,举城皆庆。太极宫外绿意深深,鎏金炉中的龙涎香味淡淡的弥漫着整个宫殿,李渊闭目坐在龙座上,脸上却有醒目的莫名疲色。
“皇上,秦王殿下在宫外觐见!”陈琳稍后小声在他身边禀道。
李渊点了点头示意他传唤李世民进来。
陈琳亲自到宫门口传唤,只见着一道高俊身影披着金色阳光大步而入太极殿,片刻俯身,单膝跪地:“儿臣叩见父皇,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三个月河北战事,秦王的身形比起当初离开时愈发的清冷了些,李渊自宝座上打量着下面的这个儿子,心下不免怜惜:“二郎,且起来吧!”
李世民叩恩站起,仰首,目光及处,这短短数月,李渊也似老去了许多,保养得当的脸上已多了几道再掩盖不了的深纹,秦王眼中微动,却并未有说话。
李渊如何没有看清他玄瞳中复杂重重,立身而起,缓缓走下御阶:“这数月来,二郎,你心里可还曾记恨着父皇?”
李世民目光一低,回道:“儿臣不敢!”
李渊眉间神色几转,眼见自己的儿子不肯再多言,只得独自落寡笑道:“河北一趟,我儿辛苦了,父皇已吩咐下去今晚在承庆殿为你洗尘!”
秦王于是抱拳谢恩。
李渊伸臂拍了拍他肩膀,不得已叹出一声。
“父皇若没有其它的事,儿臣就先行告退了!”秦王揖道。
李渊点点头。
李世民正要折身而出,猛听的皇帝在他身后又道到:“秦王,方探子来报,刘黑闼已逃亡突厥,日后,你要多多留意漠北形势!”
饶是早猜测难免会有这样的后果,仍是心中一颤,秦王回头,眼见父亲此刻站在长窗前,静默的如一尊雕塑,目光却恍惚是像多少年前那个晋阳的午后,那些个委实难以决断的日子一般眉心长锁,他心中不知为何无端一软,双膝已然重新跪倒,叩首在地:“是儿臣疏忽,让父亲担心了!”
李渊叹息一声,踱近一步,将自己的这个儿子亲手扶了起来:“你办事一向谨慎,这次的大意,百密一疏,也是情有可原,父皇也不予追究!但事关李唐江山稳固,你心里一定要明白!”
“儿臣明白!”秦王点头。
“世民,父皇老了……”李渊直直的望住李世民,半晌,终露出一个欣慰的笑意:“陈琳,传旨下去,秦王俸禄增至千石,赏田亩千顷。天策府有功将士各赏千金,赐宴承庆殿,所有出征将士均赏酒一壶!”
“儿臣谢父皇隆恩!”李世民深叩头,等了许久,见李渊终于再没有说话,才折身出了太极宫。
一路走出太极宫,他背上已是一片冰凉。
暖阳下,陈琳执着拂尘穿过宫廊而来,笑吟吟道:“老奴恭喜殿下!”
李世民眸海中也已有波澜微微涌动。
俸禄千石是太子才有的待遇,天策上将更是亘古未有的称号,李渊对他的赏赐已超乎寻常,更绵延到他的天策府,如此皇恩,前无古人,怕后也无来者。……而李渊的前面那一句未说完的话中,所包含的东西也更多。
陈琳的言下是不加掩饰的愉悦,李世民微微颔首道:“多谢公公吉言!”
两人相视一眼,不再说话,陈琳告了事,匆匆的离开了,留李世民独自站在这皇城的宫道上。眼见面前重檐叠叠,璀璨光芒下,一座座庄严的殿宇升起灿烂的金顶,相依而列,高低错落,鳞次栉比,只一眼望去已引人心中另一种激荡。
天下——这一字眼突然从这男子的胸臆中跳脱而出,震撼撞击魂魄之余,却似乎又在情理之中,秦王拂袖,转身,蓦地对上一双晶眸。
“元吉!”他微讶道。
三皇子站在不远处的宫檐下,也不知看了他多久,此刻,笑着走近:“元吉原等在二哥府中准备负荆请罪,听说二哥一回长安便马不停蹄的入宫,于是赶紧跟进宫来!”
李世民点头:“这次你随军出征,智勇过人,大军的粮草也是准备妥当,父皇很是赞许,自然另有赏赐!”秦王眸中拨出一点笑意,忽问道:“那女子如今可好?”
三皇子眼中无端一震,突地抬眼。
李世民不妨他有如此表情,望进弟弟的眼睛时,不其然的看到他深处别种波动,只道他不愿提及这个,便上前轻抚弟弟肩膀道:“你已许久未去我秦王府,今日便同二哥一起回府罢!”
三皇子未出声,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偌大的秦王府,一如以往般等着得胜归来的主人,远远的听着马蹄声急急而来,秦王妃长孙无垢焦急等待的脸上现出一抹绯红,踮起脚尖,望着远处那愈来越近的黑点逐渐扩大至熟悉的人形……数月不见,那个人,似乎又清瘦了些。
大业九年,窦皇后薨后,他守孝三年以尽孝道,将原本的婚期拖延,她深闺中默默守着时光,想着自己将嫁的夫君是人中龙凤,这苦等的日子便不觉得难捱。
谁知,大业十二年,洛阳一行,一切就此改变,虽则回来的人还是那个人,但有些事却已不可更改的改变了,他娶了她,以礼相待,相濡以沫,世人共睹。
仿佛是欢喜的,但他看她的目光中,有敬,有赞,有举案齐眉,却唯独少了一些东西。
…………
她明白,他也清楚。
但世事如此艰难,他连年征战在外,给于她相遇的时光太短,而她既非常人的妻子,有些事情便需看的透彻……长孙无垢仰首,拳毛騧仰头长嘶,那一袭熟悉的黑衣已近在身侧,李世民矫健身姿跃下马背。
“无垢!”秦王低低喊了秦王妃一声,将她从旧事中唤醒,长孙无垢再度举目望他时,他已转身,将手中马鞭交给马夫,复折身看她,笑意盈然。
“妾身已经吩咐下去准备了酒菜,单等殿下回来!”秦王妃收敛了心神,迎上去笑道。
“如此甚好!秦王眼中不无赞赏:“我不在府的时候,终究辛苦你了!”
“这是妾身分内的事!”秦王妃安静笑道:“况且在三弟面前说这些,倒是殿下和我生分了!”
李世民低低一笑,仍拖着三皇子的手进了秦王府,两人推杯换盏,相谈甚欢,日暮时分,又一起入宫赴宴。
夜寒露重,一个孤影仍然守在梧桐树下。“王妃,已经二更天了,殿下今天怕会歇在宫中!”伺候她的小婢小声道。
秦王妃默然。
星月斗移,月过中天,花径上一身影忽匆匆过来,李福俯身道:“王妃,二殿下刚回来,说夜既已深了,今晚就不过来了!”
饶是心中早已预料,夜风中长孙无垢的身子仍是经不住一震,抬起头时脸上已和往常一般,道:“原已备下了醒酒汤,还请福总管送过去,务必劝殿下喝了!”
李福连连点头:“这是自然,王妃也早些歇了吧!”
长孙无垢就此转身往自己屋内走去,身形消瘦,在夜色中忽似不堪受晚风,李福远远望着,不禁摇了摇头,仍往东院李世民的住处去了。
锦屏后,声息俱无。这老仆人不由得更走近了几分,窗外月光洒涵光阁室内一地盈白,这才见李世民合衣躺在榻上,执着一柄精致弯刀,手指抚处,似有所思,猛地手上用力,刀从鞘出,寒光顿时耀满整室。
弯弯的弯刀,如窗外的那一轮弯月。
弯刀还在他手上,有些人却是终究的不见了。
秦王望着利刃上映出的自己的那双漆黑眼睛不由怔住,眸中忽的隐隐透出些痛色,然转瞬却又消逝不见,墨瞳中仍是暗色唯独。
李福忙小心将盘中玉盏递了过去:“殿下,王妃让我给你送来醒酒汤!”
李世民望着那醒酒汤,眼中才平息的波澜又是微微起伏,低道:“她可好?”
李福轻轻叹息一声,斗胆道:“殿下既然担心王妃,为何不去西院呢?”
一句话落地,秦王起身,独望着窗外清潾潾的月光,许久才低声道:“无垢是聪明的人,人去了,心却不在,反而会让她更难过……况且今夜,我实在是思念她!”
半转身,秦王身姿浸润在窗口冰凉月色中:“你还记得当初在洛阳,她那般小,每一个神情我都记在脑海中,就这样说去就去了……李福,我前些日还看到她了,总觉得那不是一场梦,她是确切来过!”
李福嘴唇一哆嗦,因怀了心事,此刻抬眼望向窗口孤冷而站的男子,话到嘴边却还是狠下心来咽了回去:“殿下,明日还要早朝,还是早些歇了吧?”
秦王摆了摆手:“你先去睡吧,我若有事,便叫人传你!”
李福点点头,正要转身而去,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殿下领兵出发那天,柴驸马差人送来一封书信,驸马说也不急,免得打扰殿下战事,就待殿下回来了再请殿下拆阅!”
“哦,信呢?”秦王不觉回身道。
李福从书房一角将迟了数月的信递到他手上,秦王解封抽出信纸,当中便有一团纸张,幽幽的于半空中微展半角,一双女子的清眸忽栩栩嫣然对上二皇子的玄瞳。
这纸便悄无声息的从秦王的手中跌落……恰被夜风一送,飘向空中,月光为那那画上的女子笼上清寒,一双眸子便定定的看着他,朝他依依探出一只手来
——李世民怵然看着这秀美苍白的手。
“啪!”一纸落地,却似惊破魂梦,他身躯巨震,隐忍低道:“驸马可说了什么?”
李福亲见这信中是如此,眼神也是剧烈,摇头道:“驸马只说若要答案,便请殿下亲自去驸马府一趟!”
一夜星辰一夜风,高楼望断,长安月下,不知人归处。
杨珪媚倚在窗前,鬓发被风吹乱,身后传来脚步声,苏含烟静静的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屋内并未点灯,只窗口一天星光映照着两个孤寂的身影。
“那几日究竟去了哪里!三公子是将这长安城都翻了个遍!”苏含烟不无淡淡道。“他既对你好,如今又为你脱了籍,为何不跟着他去了?”
“妈妈大概忘了自己曾说过的话!”夜风吹起杨珪媚的发丝,将她眸中一刹那的失神掩去,此刻展颜道:“既在这挽云楼出现,三少爷便和这世上任何一个男子并无两样!”
苏含烟轻轻叹了口气:“你倒还记得,只是这样长长一生,那便要怎样的男子,媚儿才会跟他走?”
头顶的月光冰蓝。
“据说秦王今日回了长安,妈妈觉得秦王这个人如何?”杨珪媚以帕掩住半边面色,忽的痴痴笑道。
仿佛太过突然讶异,苏含烟的周身便泛过一种凌厉。
杨珪媚这刻静静探手过去,握住了她的那只手,只觉冰凉一片,苏含烟被她突然的举动一震,疾速抽回手,眼神一冷,却又听杨珪媚温笑道:“妈妈,小心受了凉,看你手都冷了!”
苏含烟不觉再次盯向那双雾一般朦胧模糊不清的瞳仁:“喝了这么多药,你的眼睛竟然一点都没有好的迹象?”
杨珪媚一张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波动,摇摇头,脸上却无难过,只道:“这怕是媚儿的命,怨不得任何人!”
苏含烟眼中的惊更甚,半晌却薄薄凉笑而出:“媚儿说的对,若是命该如此,怕是谁都躲不过!”风骤起,近在咫尺,苏含烟眸中隐忍的痛意,此刻无比清晰的出现在幽蓝明月的清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