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长安城里花飞雪,飞花侵人衣。
天光未透,朱雀大街上陡然响彻的一番马蹄声,去势迅急,三月春暖,他背上黑衣沾染汗液,连带着清俊脸上的额际也沁出颗颗汗珠,被薄起的第一缕晨光一照,几成璀璨。
马蹄声蓦地在一处僻静大宅子门口停住,马上的人翻身下马,往大门疾步而去,他身后随着的亲卫这才堪堪赶到此处,下一刻却只是守在门口,并不进府。
几枝柳条刚吐鹅黄挂在墙内,宅内的桃花却开的正盛,门房一见来人眼中已是恭敬,一路引着他进来,一边正要奔去通报,猛地抬眼间,只见不远处一袭淡紫已分花拂柳而来,端的清雅。
柴绍含笑远远道:“我猜,二哥也是该来的时候了!”一身柔媚紫衣穿着在他身上,不见狎昵,却见风雅。
“柴绍,你知我为何而来!”疾驰而来的秦王这刻却是目不转睛盯住他,墨黑双眸中波涛汹涌,喉中本来攒聚的那句话却忽的就说不出来。
他为何而来,仿佛——只是为了那一张画纸。
那张画并未有什么特别,只不过那上面有那个女子的影子!……思及此处,心中一夜烧的的某处猛被风吹的熄灭,眉宇间也瞬间清醒过来,却是良怔了片刻,俄而转成唇角薄薄乱意:“或是二哥想岔了,倒让五弟见笑了!”微拧眉,目光落寂落定在身前二寸之地。
“二哥并未想错,只是此事说来话长……”柴绍何尝看过这样一个和平时迥然不同的李世民,心中盘算着如何说起:“但她……或许确实还活着不定!”
闻言,秦王的眼神訇然凝成一束,冷瞳仿佛被风吹冻,乍然迸裂:“五弟这话,可是想清楚说的?”
柴绍一愣,却见秦王骤然又再度阖上那瞳,沙沙道,声音闷而凉,仿佛是长久被禁锢在一处狭小所在:“她果真还活着,柴绍你不可骗我!”
“她确实还活着,只是……这几个月中,仍是下落不明!”柴绍抬头,说道:“这件事若由另一个人讲给二哥听或许更妥当些,二哥不妨见见他!”
他身侧碗口粗的柳,陡然被人猛的一击,柳叶纷纷落地,径上便如突下了一场漫漫绿色的雨,那纷落的叶雨中,秦王的笑声突兀破空传出,惊起了这片林子中停憩的林鸟,已走前两步一把握住柴绍的右肩:“柴绍,那日怕果真是她……你可信?她一个人去了泯州,只为我跳支舞,我一直以为是自己太过想念于她,以致出现那样的幻感!”
“五弟不用自责!她既活着,已是天幸!不管如今身在何方,我倾天下兵力,何尝不能找到她!”秦王的面容这时是数月来从未有过的愉悦,那张肃穆惯了的脸廓上,眉影疏开,唇角不再绷紧,笑意潺潺自颊边流出……
“二哥!”一声低低的声音突然低低在小道另一边的柳树下打断响起,一女子穿着件杏黄衫子,正由婢女扶持着过来,一双手秀美苍白,脸上的肌肤几近剔透,似照上了冰晶。
秦王猛地回身,望住这树下的女子,望着那双乌晶似的眼睛里闪动的光芒,那个曾和他一同驰骋敌场,为这李家江山披肝沥胆,费劲心血的平阳公主李秀宁!
“秀宁,上天诚不欺我!”
秦王望向自己妹妹的一对玄瞳中忽有裂色。
清晰看清李世民玄瞳中这一刻的伤楚,李秀宁推开扶着她的侍婢,眼见着才走了两三步,身上气力却已用尽,脚下一松就要摔往青石上,却被一双更有力的手恰恰将她带起,她仰头,望清哥哥的眉目轮廓:“二哥,你可忘了你是谁?”
“病里还要这般逞强么?”秦王右手怜惜抚了扶她鬓发:“二哥是谁,心里从来记得清楚,但你和她,都是二哥决意要守护的人,二哥愿以这天下换你二人的安好,也是心甘情愿的!”
言辞灼烈,俯身将妹妹拦腰抱于手上,只觉掌中轻飘飘,哪还有多少重量,眼中终有涩意,开口道:“不过数月未见,怎的又瘦了这么多?”
李秀宁自他怀中仰头,乌黑眸子望进自己哥哥的那双瞳子,看出这男子掩藏的心境,终不忍再说破:“秀宁吃了杜先生几服药,身上的病痛倒真轻了一些……二哥,别话不说,杜先生这个人非比寻常,若能收为己用,你那弘文馆中的一竿子人加起来怕都不及一个他!”
秦王自然明晓她心意,仍是不觉摇头笑出:“大唐的三公主也不怕将一个人说的太好?”
“秀宁说的是不是夸谈,二哥一看杜如晦其人便知是否可用之才!”李秀宁垂眉笑道:“如若二哥只想作一守藩亲王,那就罢了;如若要经营四方……”
她忽然不再说下去,抱着她正往前走去的秦王也忽停了步伐,一惯平静的黑眸此刻锁向面前一处。浅暖阳光下,一中年男子伟然而立,眉眼温润,长衣当风,竟隐隐有当初邙泽中墨辛平的风仪,一时连秦王面上也有些惊诧。
李唐公主的目光下一瞬,仰头,再度望住自己这个哥哥俊颜上此刻的神色,看他眉目间所思。“你就是杜如晦?”冷冷问出,乍看之下,李世民双瞳中既无惊也无喜,宛如两处深的没有底子的渊。
或许更已猜出眼前的这人便是柴绍口中的“另一个人”,玄瞳中忽更有另一种异样。
面前那杜先生于李唐秦王面前垂眉一笑,此刻静静弯身行礼:“离山杜克明见过秦王殿下!”
短暂寂静异常,秦王的眼神更深。
“既是如此,你跟我来!”俯身将怀中的女子身躯小心安放在暖阳下的软榻上,秦王面上寒色微敛,当先引步而去。
杜如晦便随他而去。柴绍不放心,欲跟上去:“无妨,他们自然有一些私话要讲!”李秀宁一双曼妙凤目中婉转,定定看向了那一袭漆黑背影。
柴绍看着妻子眉目间的思量,已多少猜出一点她心中所想,低声道:“外面风大,我带你回屋!”
李秀宁点点头,末了,忽道:“二哥何等聪慧的人,若是得了空,你便去看看杜先生吧……”柴绍看她那双眼睛中透出的玲珑剔透,默然点了点头。
皇权之前,犹能不卑不亢,风姿过人,像杜如晦那样一个智慧异常的人,当然知道就此一刻,缘起已灭,缘生已空……柴绍微微叹息一声,想到自己对秀宁莫不也是如此,何尝能眼睁睁看伊人一步步走向它路,却连半分挽回的可能都没有!
“柴绍!”一双柔似无力的手恰这时虚弱的握住他的指尖,李秀宁眼中剔透水亮:“观他们,秀宁竟觉你我已算是幸运太多!”
一句话,便如一阵暖风,吹的柴绍眼中波澜迭起,将妻子的手捂在胸口,勉强撑起笑意道:“是,世事无常,你我已算幸运,只是柴绍贪心,只愿这样的幸运能维系的长久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