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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价而沽
    新雨后,桃花被濯湿,空气中有涩涩味道。

    柴绍走进晚亭的时候,李世民早已不在,独杜如晦一人静坐那处,眸中安静,听到他脚步声,抬头,回给他一个温润笑容。柴绍在他身侧坐下,也不说话,只是与他一起看远处桃林中的花朵簌簌落下,在地上铺成一片泥香。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纵使花谢之时也是这般绚烂,全不知看花的人是否能承接那样骤失的痛苦。

    许久,柴绍木然开口:“杜先生,我还有多长时间?”

    杜如晦听他口吻深凉,面色也有凉意:“至多三月!”

    饶是已知时日不多,听在自己耳中仍是不亚于惊雷劈耳,柴绍一身硬挺也在风中微压,俯下身去,忽然掩面轻轻啜泣。

    杜如晦是怔怔的看着这个疆场上勇往直前,从无惧生死的将军突然在自身面前落泪,神情中忽也透出难言的苦涩:“克明会尽力让公主这段日子的苦痛少些……”他缓声道。

    桃花夭夭,美的如幻般不真实,晚亭中的两个男子相视而看,俱是辛酸一笑。

    “杜先生,当初为何不一试呢……”柴绍忽然沉沉叹道:“或许对六儿来说,长安的纷争已侵扰她太多,离山脚下才是她本该去的地方!”

    “人之所初,命程早已注定下,她便是人在离山,克明也知她必然有后悔的一天!……”杜先生这样说着,仿佛也是安慰着身边的人:“未曾失,何知情深意重,秦王便是如此,她又何尝不是!”

    “二哥已出城了……”柴绍许久后才低声道:“只是事隔三月,已起了另外的变端也说不定!”

    杜如晦默然:“她竟然去找过秦王,自是放他不下,是以,克明相信秦王会将她安然带回!”

    眼底渐现出一幕,李世民偏坐这晚亭一隅,黑衣冷然,凝然默默听着他所述时,那指尖攒紧的触痛……虽则未发一言,但至始至终,以致走的更是焦急,连一个浓重身影也不肯多留片刻。

    杜如晦身在晚亭上,此刻扶住楹柱而立,望着那上面一副对联:“青山不墨千秋画,流水无弦万古琴”,背影被暮风一吹,衣袂空空落落的轻响着。

    人间四月,芳菲已尽,长安最大的一家酒楼上,宾客熙攘,座无虚席,靠近窗口的雅座里却独独坐了一人,七道山水竹屏隔断外间喧嚣。

    黑衣俊颜,一双黑眸望向窗外远山中,却已成冷冽。一个人长坐这许久,桌上的菜羹早冷去多时,他却依旧只是执杯轻饮,并未动箸。

    “可曾听说,挽云楼的媚儿姑娘三日后就要出阁了……”这竹屏外的人本正说着另一件宫闱秘事,此刻话头一转,不无唏嘘道。

    烟花之事,竟也引来无数关注,俄而声响起伏,就有人奚落:“媚儿姑娘出阁于你我等又有何关,莫是要被苏妈妈用棍子撵了出来,打断了你我的狗腿!”

    话音落下,便引出一场哄堂大笑,更引得这酒楼内其余客人对他们都是纷纷侧目,这竹屏内的人也是无意,将一双玄瞳往这边看了一眼,就听到有人摇扇道:“秉承宫中云妃之貌,就算一掷千金,倾尽家财,何尝不愿一尝风流滋味……”

    此人话音未落,就听身边竹屏内忽传出“嘭”的一声,竟是酒杯被掼在桌之上,正自诧异,那竹屏后“吡啵”一声,就有酒液四溢飞过竹屏不偏不倚悉数落上这人面目上无疑。

    一群人都是被唬了一跳,齐齐探身往竹屏内看去时,却见那靠窗座上的黑衣客人不知何时已离开,只丢了锭银子在座位上,好好的一张硬梨花桌面,却被大力掼出一个巴掌大的窟窿来!

    这番举动,酒楼的其余人都被惊动,待要追究事则,那群酒楼上原先挑起话端的人,竟也早已于众人眼皮下悄然失去踪影。

    长安城,平康里。

    挽云楼内。

    碧池边,烟风拂柳,水面便分出千道痕裂。……窸窣之声停下,一截白裙稍后落入三少爷的眼眸中,三少爷抬头,难掩眼中不悦。

    “三少爷不高兴?”杨珪媚摸索着在于他身边坐下,竟微微笑了:“三公子心生不悦,可还是因为媚儿?”

    三少爷这刻近在咫尺,不无在端详着面前这张脸上的干净笑容,他如何肯相信这样的女子竟真会答应苏含烟出阁。

    ——寻常女子出阁自然是大红花轿吹吹打打送至她良人的家中,而这教坊之中的出阁,等着这女子的却是待价而沽……水阁中柔风习习,将这女子白色裙衣吹涨若蝴蝶般欲展翅飞去。

    “苏嬷嬷对我尚不算差,便替她多赚些银子,也未尝不可!”女子仍是平淡笑着,笑着的眉宇间却有些许奇异的光泽闪烁。

    他不觉痴住:“若我今晚拔了头筹,媚儿你当真就归属于我?”三少爷凉凉的手指忽的就缠紧了这女子的十根细指。他的手是冷的,她的手却是温暖的有些灼烫炙人,杨珪媚眼中忽笑:“是,媚儿既然待价而沽,自然卖给了出价最高的那个人!”

    “媚儿,你何苦这样作践自己?”三少爷不觉皱眉,痛苦道。

    杨珪媚徐徐一笑,那点末的笑意却终被拂面的风吹的散了:“情太重,媚儿担负不起,媚儿说过,媚儿在这挽云楼中一日,便是和任何一个欢场女子无二,既担当不起三少爷的情深意重,就不肯让人再来给!”

    三少爷低头,似思索她这句话,眉宇紧锁也成伤。

    碧池对岸,忽遥遥传来一声唤。“嬷嬷叫我呢,我先去准备着!”杨珪媚起身,沿着折廊走去:“今晚,我等着三少爷做媚儿的红烛良人!”

    三少爷本一直看着她的背影渐远,却冷不防她这刻突然转过身来,笑靥温柔,不禁愣住,脸上一红,突兀张了嘴道:“我……好!”这样说话着,脸上竟然有少年人的忸怩和不安。

    而杨珪媚一双眼中竟也似看的见眼前的这一幕,笑容婉转更随了身侧流风去,用帕子掩了唇间笑意便离开了。

    风中柳棉飘飘,一阵阵传送到这边,在碧绿深水上坠下一层细微雪白。

    三少爷不由得怔怔对着这水阁外的池水发呆,脸上一时羞赧而笑,一时又不自觉的想要作平日肃整,神情古怪之极,这挽云楼的女子们何曾看他两难的如此辛苦,却俱都不敢上前询问。

    不知不觉中西边落霞满天,这三少爷一次抬眸,对着那一天浮华,眼中的希望第一次那么清晰的浮现在眼前,不是不可能,至少,当时,这女子笑的那么好,不是么?

    他起身,走去挽云楼后进的一处所在,这既是杨珪媚的住处,他便在她旁边的一间客房坐定,苏嬷嬷已经为他准备了满桌的丰盛,一个丫头垂首伺立,就在这里,他将要买下这个可供倾国倾城的女子,自此便可拥有她的此生。

    三少爷一次回头,望向门外对廊那间房门紧闭的屋子,唇边不自觉的流露出潺潺笑意,挥手示意让身边的丫头出去。片刻后,听得对面屋门吱呀一声开出,环佩声动,一个摇曳的绰约身影倒映在这间屋子的纱窗上,那人影在窗外停顿片刻,才莲步轻移,往楼下去了。

    三少爷听着那脚步消去,执起银壶,灯下,酒成一道银线徐徐注满白玉杯,他执杯,对着桌上烛光深影想及那女子盛装之下的容颜。

    有人轻轻扣门,是苏含烟的声音:“三公子果真不去花厅么?”

    “我在这里等她就好了!”抿唇,一丝笑意在唇边荡漾,他一直都不喜欢看她在风尘中的样子。

    听着苏含烟的脚步渐去渐远,他仰首,将杯中琥珀吸入喉中,引手,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却没有再喝,直对着酒杯发呆。

    少年齐王的脸上忽然就漾起恍惚幸福的笑意。

    连带着面前桌上烛光的摇动,看在他的眼中也似有星光摇动,他的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奇怪的念头,要在万众之人面前,将她光明正大带往自己的齐王府!

    三少爷就此站起,信步就要走往前进花厅,他颀长身姿忽的一侧倾倒,将那一桌的杯盘压得纷纷坠地无疑……碎瓷狼藉了一地,映衬着半开阖的西窗月,泠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