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生无数,层层垂帘,纱灯柔转,映出一个朦胧人影。
粉淡的烛光,纤纤身姿,映衬着一张脸眉如远黛,肤若凝霜,皓腕印上西窗月色,眸光如流水婉转,引人再移不开双目。
而那一串脚步已停在她的屋外,她那花下一斛明珠买下她初夜,却至此时此刻都没有露面的恩客已然来了……房门咯吱的一声被推开,一双皂靴踏入,深厚身影倒影在垂幔上,那幔后的女子却仍是静静坐在窗前,凝眉望月。
来人将门掩起,也不过去,只在门边站定,一双黑眸中黑影沉沉。
他是她一掷万金的良人,却同样连这女子的真实面容都未曾看清楚。
一袭红锦长裾迤地,环佩璎珞声动,肤似雪砌,仪态风华,纤纤身躯冷然站在那高台上让人待价而沽,却用一袭鲛纱遮去她本来面目,只露出一双清澈如泉水般的眸子,却被秋天的雾水笼住。
唯有这双眸子是陌生的。
老bao说,因这双眸子是盲的。
无数的唏嘘之声,不知是赞多还是落毒多,那高处独站的女子眸中却一贯冷然,而挽云楼花厅的一个暗处,他的黑眸眼中就有无数心痛,追悔,隐忍,一一交替着,要将那双素日沉稳的眸子一瞬间都燃成烟烬……
“你为什么还不过来?”此刻他语声低哑,目光却深重。
帘后良久无声。
杨珪媚的眸子里却渐渐凝起水雾:“官人知道我是个瞎子!”坦言之下,便弥散了深而浓的凄凉。
这声音落在他耳中,只觉的微哑的柔,倦淡的凉,再不可能是从前的那一个,他于是伸手去撩面前这道珍珠帘。
他身形忽的一晃,诧异伸手扶住身边花架,微提丹田之气,却只觉得胸腹下陡然一片虚空,身上那千斤之力已不知在何时,被何人卸去……挂在月洞门上的那盏红纱绢灯跳出柔色光芒,从燃着的红烛中飘出的是让人心魂一荡的幽香。
“你对我做了什么?”他低声叱道,撑起全身最后一丝气力,劈掌而出,那灯笼应掌而落,滚落在地,烛火熄灭,那阵奇异的香味也荡然无存,屋内一片漆黑,只余窗外洒进的淡白月光,还有那窗前孤仃仃的影子。
他却再也支撑不住,挺拔身躯缓缓滑落,眼前慢慢变成浓黑一团,他努力想看多她一眼,只觉垂幔撩起一边,那个女子的丝鬓在自己的眼中终慢慢淡去。
“六儿,果真是你?”这人忽然最后挣出一声。
——听得这一句,杨珪媚原以为自己此生再不会为这男子落泪,这刻面上泪水却无声无息自颊上落下。
她已走到他身边,伸手,去触碰这男子的身体,只觉他腰间冰冷坚硬,掏出时果真是一把弯刀,弯弯的弯刀,弯弯的就像这窗外的那轮下弦月。
一把昔日主人弃了的弯刀,他从此便贴身收藏。
自鞘中拔出此刀,寒光迎面,那刀锋中映出的那双红妆之下的眸子也是如此的陌生,还刀于鞘,隐于袖底,坐在这男子身边,看他昏迷如睡的模样,看他眉间刀锋般皱痕,杨珪媚的一双手颤着,却终于再不肯抚上他的那张容颜……相隔的,何止是千山万水,万水千山,既是跨了生和死之别,便是天荒六合的疏离。
何处传来轻不可闻的脚步声,在门前停驻,杨珪媚侧耳聆听,俄而身子一软,已瘫倒在这男子半截臂弯中……四周死静,那脚步声便推门而入,吱呀的一声惊悸冷夜。
来人此刻站在门里,秀目中冷冷打量着这屋内的一切,看到半躺在地上的两人时,黑暗里美丽的眸中生出冷毒,走近,俯下身,轻轻探了探男子的鼻息,唇边忽就浮出的笑意森森,冷冷开口道:“李世民,你何至于也有今天……”倏忽从怀中摸出匕首,就对准李唐秦王的心窝准确无误的刺去……
眼见面前这人即刻鲜血飞溅,命丧黄泉,秦州的苏小柔唇边漾出笑意冰凉:“薛仁杲,我总算不曾对不住你!”这女子唇畔的笑意忽的凝住,更有一抹弯刀冰冷无声无息的已侵入她的颈项边,冷意入髓。
——弯弯的弯刀,雪亮的刀影中,便倒影出挽云楼杨珪媚的那张容颜。
苏含烟的眼神急剧一变,手中匕首的去劲不曾减弱分毫……那杨珪媚竟也不吭声,只那把刺下的匕锋忽被一双白掌突兀握住,入肉声嗤然,红血溢出指尖,顺着苍白五指嘀哒落下。
血流不息。
苏含烟瞪起一双眼睛,握着匕首的手终不忍停住去势,循着那双血流如注的手掌,缓缓对上杨珪媚那双已然痛的亮光灼灼的眼睛,咬齿恨道:“果真是你?”
挽云楼杨珪媚的神情却是镇静,这刻撑着嗓音道:“妈妈猜的不错,是我……”她手上的血流的异常凶猛,几句话的功夫,鲜红唇上已成灰白一片。
“我手中的这柄刀是他五年前在洛阳时候赠予我的,我本来有无数次机会杀你,我原本就是因为杀人才等到今日。”杨珪媚忽轻轻叹道,这样的叹息落在她手中的那柄锋利上,便多少有些讽刺。
苏含烟果真冷笑:“既是如此,你为何不动手?”
杨珪媚也是应和她而笑:“你说的对,我也奇怪,我为何不能对你下手,或许……”杨珪媚不无嘲讽的笑望向苏含烟,”或许你和我太像,他在秦州杀了薛仁杲,你并未亲眼见到,他杀了洛阳城数万将士,却是我亲眼所见,还有我王家所有人的性命,都是他李唐所为,我这一生以为再不肯见他,若非你,骊山之后,我再不会出现在这长安城!”
“你那时候就已知道!”苏含烟就此盯住杨珪媚的那一双眼睛,不顾颈上血口迸出,冷冷一笑,握住匕首起身,站在冰冷的月光中。“你我既然都有同样的仇人,你今日就不该阻止我!”
她俄而冷笑更甚:“我等这一天等的太苦,我刺杀过他几次,出去的人一个都不曾回来!……这是我唯一的机会,若非你,我怎可将他引到这里……”杨珪媚手上滚烫的血液灼痛她的肌肤,苏含烟反手将她推开,慢慢转过手腕,匕尖对准杨珪媚胸口,眼中冷讥骤现。
杨珪媚握着刀子的手依然流血不止,这刻血珠子顺着刀柄一滴滴坠落在地上红毡上,如一朵朵暗色的花绽开……
她望住那坠落在自己脚边的血花:“这世上已再没有我牵挂之人,杨珪媚的从前早就断了,不过他在潼关换过我的一次性命,我今日为他赔上这条性命,小柔竟可拿去,从此萧郎是路人,我再不欠他!”
苏含烟眼中不觉骤然有一点灰色燃起:“为了这一个再不与你有任何关系的男人,你可弃性命不要……六儿,当真都是可笑!”
杨珪媚闻言也是仿佛怔住,忽哀默笑出:“是,当初我来这长安城,父母俱在,如今即便回去了洛阳,也只有我一个人,回不回又有什么关系,这生也惟剩下最后一念,六儿绝不能再欠下这个人的情义,否则他朝,如何去底下见爹娘!”
她嗬嗬一笑,扬颈:“毕竟都是一命抵一命,并没有多少分别,薛仁杲既对你有情,你如此也不算辜负了他,小柔,你动手吧!”
苏含烟的面目就此一愣,俄而苦笑:“不,媚儿!”她忽叹道。
“有一点你猜错了,薛仁杲不过是个恶徒,他杀人如麻!只是我尚遇上他,他就就此死在李世民的手上……手中的匕首忽垂落,更“哐”一声落在谁的脚边,挽云楼的苏含烟脱力,缓缓坐倒于身后:“苏小柔自小长在青楼,平生何曾受过别人一点好,是以那一点微末的好,足以让她以为是朝朝暮暮……到了后来,更成为了唯一能活下去的一个借口!”
“现在想想”,她似自言自语:“即便我杀了李世民,你保全了李世民,那又如何,在这两个男人的野心中,你我从来又算是什么,到头来却要为他们拼个你死我活!”苏含烟忽掩面,颓丧大声笑出。
“六儿,我已在你身上看到秦州苏小柔的下场,难道果真要我自己眼睁睁杀了自己不成!”
这样的一句话说出,月光凉凉,这杨珪媚立身于那李唐秦王的身边,忽也是傻傻的笑出,笑着笑着,却终有眼泪涔涔落下面颊,她道:“小柔,你说的不错,六儿岂能那样杀死苏小柔!”
她忽的俯身,将脸颊细细贴近那男子的胸口,听着那人温暖胸膛中此刻传出的有节奏的搏动声……“你我之间总算再不亏欠彼此,往事种种,你若忘了,最好。若是不能忘,也是再怨不得我!”泪滴在染着血迹的手上,混和着尚未止住的血,成一道绯红色的血线,她后来站起,门廊转弯处已传来急促闯近的脚步声,秦王的侍卫已逼到在这间屋外。
这屋内后来却静的落针可闻。
门外侍卫待要破门而入,屋门却吱呀一声内里打开,挽云楼的花魁杨珪媚面覆轻纱,婷婷立在门口,婉声道:“来的正好,殿下怕是喝醉了!”
屋内原本血味弥漫,片刻却充斥着浓烈的馥郁花香,挽云楼花魁居身的这处屋内香气浓的要醉人于死,侍卫的眼中明明有疑,然李唐的秦王此刻俯身在那片桌上的烛光中,真状似醉了一般。
秦王卫戍于是相互看了一眼,上前小心带走了他们的二皇子。
挽云楼那叫杨珪媚的女子眼睛便一眨不眨的盯着这一行人在楼角消失,唇畔一直带笑,穿廊风带起她乌发如云,她面上神情安详,从始至终,终知在这长安城再无牵挂。
当一切纷扰落定,苏含烟幽幽从她身后走出:“你当真要回洛阳?”
杨珪媚眉目幽然叹道:“长安不是我的家!”
苏含烟面上无端苦笑而出,长安于她又何尝是该留之地:“你何时走?”
“即刻若不走,怕再走不得!”杨珪媚回身,面上残存丝丝笑意,此刻从袖中取出一封早已准备好的信笺,”若是不幸他醒来还记得挽云楼的事情,你将这个交给他,起因一切在我,与挽云楼并无相关,他若要讨回,也自然是向我讨回一切!”
苏含烟接过信笺,看着抬头上面那几个兰花字体:“秦王亲启”,抬头,盯着独自走向窗前的女子:“我一直奇怪,我的行迹藏的极好,便是他都查不到我?你何以知道?”
“你身上既然还有另一个苏小柔,便难免再骗不了我,我只是始终不知道你留着我原来只是为了引他来!”
…………
“当日,柳墨惜早已死在雍州,离山村一事无人知晓,然连带我如何来到这挽云楼,你对我的过去从未问津,却仿佛知道的一清二楚,而我既然要离开这里,当然再不想在长安城亏欠下什么,所以不得不暂且留下等小柔演完这场戏!”
“倒是我看轻了你!”她对面的那女子咬唇,这时冷冷一笑:“想必你的这对眼睛也从未瞎过!”
“这倒并不是”,杨珪媚淡淡在窗前再度开口:“杜如晦当初也说我这眼睛盲的奇怪,心魔所致。后来刻意传扬出去,不过是安了一些人的心罢了。虽有一段时间是真的不能视物,但自那日从离山坠下,竟倒似一点点恢复回来……只是任何一个人若是走到我这一步,都不会像从前那样再轻易相信人。”
苏含烟遂沉默不语,良久:“那三少爷呢?”
杨珪媚眉角凉凉一笑,望向对面那间至今并未有任何声息传出的屋子,道:“梦毕竟只是一个梦,没有人会对一个梦念念不忘。这长安的一切我都会忘却,我若能忘记,想他也必然能忘记,我曾跟他说过,情太重,杨珪媚这辈子再不可能担得起!”
她走到窗前,无边的黑暗天际中,在东边已隐隐露出些许青墨色:“小柔,我得走了……我让三少爷替你脱了籍,是去是留,且随你!这段日子替你赚的银子,你就当是小翠的赎身钱,多余的让她带回家吧!”
“天还未亮,你也不需这么急!”挽云楼的苏含烟这时也叹出一口气:“你既然要走,这个对你应该有用!”她突然说道,伸手,自怀中取出一样物事,递给身前的女子。
杨珪媚伸手接过,精致的一张面具摊在手心,薄如蝉翼,妥帖如丝,一旦徐徐的覆上,譬如换上另一人的皮相,所活的,自然便从此也是另一个人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