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一个年轻人盯着眼前的线装本书,死死地盯着这两句,心里渐渐涌起一股莫名的愤恨。这是一座南方骑楼风格的临街三层小阁楼,这在南城已经是不错的人家了。此刻,一楼传来他父亲陈一鸣——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
“思矛,你快点下来!”
那个叫陈思矛的年轻人不应,他重重地合上线装书本。
“你阿姨做好饭了,快点下来吧!”陈一鸣的敦促声又传来了上来。
陈思矛很不情愿地走下楼。木质楼梯发出咚咚咚的声响。空气中漂浮着些许的灰尘,虽然这栋房子已经被那个女人收拾了无数遍了。
陈思矛的脑海里,总是有着灰尘在漫天飞舞。他不知道如何穿越这厚厚的灰尘,挥之不去,进退维谷。
一楼饭桌前,女人见到陈思矛,先是低头歉意地笑着,然后给父子两个开始打饭。
陈思矛的父亲和女人叽叽咕咕说了一句日语。
女人也说了一句日语,但并没有坐下来和父子两个吃饭。
陈思矛低头扒拉着米饭。
“你应该懂得礼数,都老大不小了,子不教父之过,你为什么那么固执!”陈一鸣的余光掠过女人在旁边忙碌的背影,开始数落陈思矛。
陈思矛继续不吭声,扒拉米饭的筷子碰到碗沿,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是你爸爸,你要听我说,这是对你好!”陈一鸣终于愤怒,重重地放下筷子说道。
女人被陈思矛的父亲的举动吓了一下,身体在发抖,呼吸急促。
女人歉意地又和他们父子俩说了一句日语。
“你阿姨问你,是她做的饭不合你的胃口吗?”陈一鸣双手抱臂,转述女人的话。
“我听得懂日语!”陈思矛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
“你难道觉得在这个家生活很痛苦吗?”陈一鸣轻轻问道,“到底是我欠了你什么?”
“你欠我妈的。”陈思矛冷不丁说道。
“你提这事干嘛?”陈一鸣又开始愤怒了。
“还有,我讨厌她叫我井上多田。”
“这事儿和你妈有关系吗?”
“当然有,她又不是我妈!”陈思矛快速地把剩下的米饭扒拉精光,“他们的人已经从北边打进湖南了!”
“你反了你!”陈一鸣听罢陈思矛的话,怒不可遏。
“他们来了,你就是汉奸!”
“你再说一遍?!”
陈思矛起身,转身离去。女人被父子的争吵给彻底震惊了,待到陈思矛上楼之后,陈一鸣用日语对女人说:
“玲子,你一起吃饭吧。”
“你们父子吵架都是因为我吗?”玲子用日语问道,眼里闪现着委屈的泪花。
“不完全是。”父亲陈一鸣说。
“我知道的,我是个日本女人!”玲子说。
陈一鸣沉默,心里被女人说的越来越不是滋味儿。
“井上君,等下你马上出门么?”玲子又问道。
陈一鸣点头,然后说道:“嗯!厂里这段时间事情很多,他们在忙着搬迁。”
“搬迁?”玲子不理解陈一鸣所说的话。
陈一鸣并不接玲子的话茬,而是有点伤感说道:“以后请你别叫我井上了,我不是日本人,我有一个中国性,我姓陈,耳朵陈!”
陈思矛并没有在阁楼上呆很久,他悄然地下了楼。
他站在小巷子里,头顶上的凤凰树树冠阴森,凤凰花期已过,只有又浓又密的叶子遮住天空,所以,小巷子看起来有点儿阴暗。
从这巷子走出去,就是阳光灿烂的南城主街道中山路。
中山路上熙熙攘攘。
陈思矛在大街上茫然。阳光很刺眼,他朝一个报童招了招手。衣衫褴褛的报童小跑过来,陈思矛给了一个铜币,买了一份南城午报。
南城午报头版是北方战事。那些新闻看上去都是国军捷报频传,这些都是旧闻了,那些从北方撤退回来的军人在街上说的更是详细:咱战死的人堆成了山,那可都是尸骨累累的人命啊……死那么多人,与捷报有什么联系呢?
第一版低栏的新闻让陈思矛耳目一新:
“白司令拟在南城本土扩编学生军,欢迎在校青年踊跃保家卫国抗战杀敌。”
这标题有点长,也有点拗口,但陈思矛看出了其中的道道。他还看到,报名地点在国立南城中学。
陈思矛赶紧把报纸卷成一团,走过中山路热闹的人群,朝国立南城中学小跑过去。
此时,国立南城中学门口已经被熙熙攘攘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
那一群人围堵校门口,是前来看热闹的,因为,白司令派军人前来,听说是招收学生娃娃参军。
人群中开始有人议论纷纷:
“这北方战事越打越大,难道咱的人和日本鬼拼光了?怎么着,开始找学生娃娃充军了?”
陈思矛置身于人海,进退不得。
这时候,沉重的校门大铁门哐当一声打开了。
一个国军上尉和杨校长一前一后走了出来,身后稀稀落落跟着几个男学生。
校门虽然打开,但人群并不敢向前走一步,最里面的都自觉地排成了一条线。
校门里的学生越来越多,也是很自觉地围成一片。
升旗台前,校长给国军上位做了有请的姿势:“马教官有请!”
“杨先生先请!”这马教官看起来还算彬彬有礼,与咋咋呼呼的军人有一点点的不同。杨校长不再推辞,一步跨上旗台。
杨校长朝黑压压的人群打了一个安静的手势。
杨校长说:“各位同学,各位南城的父老乡亲,大家都知道,日本人侵占咱的领土,北方战事吃紧,咱们作为中国人,理应站出来,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为国家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杨校长说完,余光掠过马教官,然后继续说道:“下面请马教官宣布白司令训令!”
校长跳下旗台,马教官跟着杨校长的脚后跟跳了上去。
马教官从随身的包里取出一份公文,除去烦人的开场白立即念道:
“司令部字谕!”
“本着委员长守土抗战,人人有责的精神,本司令部遵照上旨,宣布,从即日起,在南城组建学生军第三大第一中队。本学生军三大队第一中队为营级编制,拟扩编学生军人二百名!学生参军具体要求是:年龄不超过二十二岁的在校学生,不限本埠外埠之户籍,学籍为南城的,均可报名,本着择优录取的原则,本日起就可接受报名!”
马教官干脆利落的宣布完命令,下面的学生面面相觑。
“要报名,就找我,我就在这里办公!”马教官大声说道。
还是没有人报名。
陈思矛被夹在人群中,他一步一步往前移动,终于在最后时一个大力挣脱走到了校门前。
马教官看到一个年轻人走了过来。
年轻人一脸的刚毅神色,他手里握着一卷报纸。
“你要报名?”
“正是。”年轻人说。
“你哪个学校的?”
“之江大学。”
“是南城本土人吗?”马教官很惊奇这个年轻人竟然是一个大学生。
“是,家住中山路北二巷。”
“你跟我来!”马教官舒了一口气,本以为没有人现场报名的,结果来了一个大学生,所以欣慰之至。
陈思矛跟随马教官去教务处登记的路上,陈思矛发现马教官的后脑勺有一道醒目的伤口,那应该是被利器划伤的痕迹,刚刚愈合的伤口是鲜红色的,在阳光下一闪一闪。
陈思矛断定,这是一个上过战场的人。
“为什么要参加学生军?”在教务处,马教官问。
“学校暂时停课了,迁去了贵州。”
马教官眉头一皱。
“我妈死了!”
“这不是理由,你要想清楚,当兵不是玩游戏,随时丢掉性命!”马教官说。
“她是被日本人刺刀捅死的,在东北!”
马教官被陈思矛说的话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