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三团和学生军支队残存的士兵冲出了马村,冲上了马村后面的山梁。他们的脚下,是熊熊燃烧的村庄。日军对村庄中的中国伤兵进行清剿,空气中隐隐飘来皮肉烧焦的味道。
黑黝黝的山梁之上,许多人累趴,刘壑邦忽然一头栽倒在地。
刘壑邦脸色惨白,刘壑杨和陈思矛见状跑过去扶起来,“团座……”
“今天第二次被炸到,他妈的晦气!”刘壑邦说。
黑暗中,刘壑杨感觉到自己的手掌粘糊糊的,那是刘壑邦的血把衣袖子濡湿了。“你受伤了,”刘壑杨欲给刘壑邦检查伤口,“我给你包扎。”
刘壑邦使尽了力气推开刘壑杨,“别浪费时间,叫他们马上开拔,别磨蹭,要派排头尖兵,也许前面还会和日本鬼遭遇!”
“可是,你受伤了……”
“一点鸟伤!”刘壑邦欲甩掉刘壑杨,他不想让这个兄弟知道自己不行了。
陈思矛率领警卫连充当新三团的尖兵。他们在乱石岗中搜索前进,天上星月惨淡,山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好不容易下到一个谷底,那是一片山间的田地。冬天田地荒芜,只有玉米秸秆在风中萧瑟。
警卫连尖兵把山间的三间屋子给包围起来。
陈思矛前去敲门。但感觉到屋子里没有一丝活气。门自然地开启,屋子里一股腐烂的味道散开来。
警卫连的士兵们发现,屋子的一家人都已经死去多时。年老男子没有头,头颅滚在一边,鲜血一地。屋角凌乱的杂物堆中,一对母女赤身裸体,明显是被糟蹋过。面对惨烈景象,陈思矛看不下去,对士兵们说:“都把他们给埋了吧。”
谷地里没有发现日军,陈思矛派出一个兵回去报告。
新三团的士兵终于和警卫连尖兵在谷地会合。刘壑杨清点人数,新三团还活着的士兵不过两百。刘壑邦看着他残存的士兵们,“一千五,现在两百,咱们只是几天,就和日本鬼拼光,死去的弟兄,活着的弟兄,都很带种!”
“我保证,只要我们都活着,我会带出一个团来!”刘壑邦继续检视他的士兵们,“继续和日本鬼死干到底,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
士兵们没有看到他们的团长在走动时滴答流下的鲜血。
“原地休息十分钟出发!”刘壑邦接着微光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和士兵们说道。
士兵们在原地躺成一片,他们实在是太累了。
“阿杨,你来!”刘壑邦拉刘壑杨摇摇晃晃坐下,“咱兄弟俩聊聊。”
刘壑杨坐在刘壑邦的身边,他忽然感觉刘壑邦说话的模样宛若在告别。他转头盯着刘壑邦的脸,但在黑暗中又看不到他的任何表情。
“我小的时候,”刘壑邦说,“我很淘气,是个捣蛋鬼。爸爸妈妈都是内忍的人,这个你也知道。也很善良。我们祖籍是桂林的,后来,我来了南城,投考军官学校,嗯,就是陆军军官学校的南城分校。”
刘壑杨点头,他知道那所学校是广州黄埔的分校。
“在一个乱世里,每个少年都有一个报效国家的梦,我是其中之一。”刘壑邦继续说下去,“其实我心里有一个美好河山,那是一片没有战争的世界,良田千倾,安居乐业,与世无争。但残酷的现实是年年内战,蒋委员长……接着,日本人来了,我的梦也跟着破碎,原来做梦和造梦是另外两回事……”
“你其实是一个厌倦征战的人。”刘壑杨说道。
“可以这么说。战争是会死人的,这个你也有深刻的体会。我们作为一个军人,除了反抗,还是反抗,没有任何余地,就算以卵击石又如何?”
“爸妈已经在老家,也许将来咱们还可以回去看看他们。”刘壑邦又继续说着,“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刘壑邦笑了,笑中带泪,呼吸渐微。
刘壑杨也想起了自己的过去,少小离家老大回,连年征战,他的家已经不知道在哪儿了。
“我们会回去看他们的,咱一起。你是我的兄长!”沉默一阵,刘壑杨和刘壑邦说道。
但刘壑邦已经不能再回答。
刘壑邦在暗夜中静坐成一尊雕塑。
团长死了。
新三团的士兵们看到团长死了,都围了过来。刘壑杨拦住他们,“都别过来,团长只是累了,大家不要惊动他……”
但士兵们还是一拥而上,“团座,团座……”
许淳秋泪水涟涟,问刘壑杨:“这到底怎么了,一个好好的人,就这么去了!”
“你别说了。”刘壑杨说。
“……”许淳秋掏出手绢递给刘壑杨。
“谢谢!”刘壑杨接过手绢,“这儿山风很大,把我眼睛弄的……”
刘壑杨转身,再也不敢看刘壑邦的遗体一眼。他内心刺痛着,他仿佛看到刘家父母望穿秋水的眼神。漓江之滨,竹影重重,庭院深深深几许。而他这个不孝的儿子,又该怎样才能回家去,报告他们这个不幸的消息?
悲伤过后,士兵们自觉地组织起来给刘壑邦挖一个墓地。
“墓碑也没有!”陈思矛忧心道,“竟然连墓碑都没有,我们这些人都死翘了,还有谁记得!”
“我们将来也会这样的,没有墓碑,没有姓名,甚至没有安身的坟茔。”刘壑杨说。
刘壑杨的回答让陈思矛很惊讶。
草草安葬了团长,新三团的士兵们在前途上产生了分歧。
“我们该去找我们师,虽然我们败了,但我没还是我们师的兵!”唯一幸存的副连长说道,“咱不能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待下去,都成了鬼啦……”
刘壑杨不得不相信,新三团已经名存实亡,士兵们心里的小九九瞬间爆发。更有几个是同乡的士兵,扔下武器脱掉军装要一起走回乡去。
“再不管管就无法收拾!”陈思矛和刘壑杨说道,“我们一定要想个办法,不能任由他们胡作非为,你知道,溃兵不如寇!”
“教官临死前和我说,要我们把能带走的人都带去八万大山木栏寨!”刘壑杨说。
陈思矛想了想,说道:“四周都是日本鬼,在南城呆着也没出路,我看就这么着吧!”
两人商定了撤退方向,之后着急士兵的骨干过来商量,看他们有什么想法。
“什么,进山打游击?那不是我们正规军该干的事儿,我还是要带我的弟兄们去找大队伍!”副连长不认同刘壑杨他们的做法。
其他新三团的士兵也支持副连长的观点。
“那你们把枪械留给我们,你们找到大队伍了,还有得补充,我们可没有!”陈思矛和副连长说道。
副连长想了想,说道:“没问题,我知道你们这些打不死的娃娃都很带种,枪弹留一部分给你们就是了!”
主意一定,两支队伍在黑夜中就要分道扬镳。新三团去寻找大队伍的士兵们去往师部所在地,而学生支队的人则南下钦防方向,进入莽莽的八万大山之中。
学生军和新三团的士兵黎明的微光中彼此齐刷刷互相敬礼。
再见了,我的同学们。再见了,我的弟兄,我的同袍!
副连长看到这个悲壮又悲凉的场景,一阵感动弥漫心头,他向刘壑杨他们敬最后一个军礼:“刘壑杨同学,我们战场上再见,有机会,我们还会并肩作战!”
学生军齐刷刷向这个受伤的副连长敬最后一个军礼。
“记得,我的同学,我的兄弟们,我叫陈大峦!”副连长转身,朝新三团已经出发的队伍走去,只给学生军门一个苍凉的背影。
天亮了,山外又是炮火滔天。
“是200师在收复丢失的阵地!”陈思矛听到山外炮声隆隆说道。
刘壑杨看着天边的朝霞,又看了看不远处刘壑邦的孤坟,最终还是有点不舍说道:“点枪,我们要开拔了!”
陈思矛整顿里下来的队伍。那是一百多号人的学生军和愿意留下来的警卫连士兵。
“从今天起,只能靠我们了!”刘壑杨和士兵们说,“我们依然是学生军,坚强如钢的学生军,日本鬼子杀不尽干不绝的学生军!”
“现在点名!”陈思矛说。
“莫家祺!”
“到!”
“许淳秋!”
“在!”
“李牧紫!”
“在这!”
……
点名完毕,刘壑杨和陈思矛向学生们敬了军礼。刘壑杨仿佛已经看到了莽莽的大山就在眼前,他甚至看到了木栏寨的袅袅炊烟。前方路漫漫。加油啊,同志哥!马四宝在心里对着他微笑着,默许着……
“马上开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