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夏。
端午节的午后。南城大街小巷里飘浮着粽子的香味。进入夏季的南城阴晴不定,时而暴雨,时而艳阳高照,天气闷热无比。
浅川午睡时梦境混乱,醒来发现身上睡衣尽湿,浑身的汗骚味儿。更让他心情暴躁的是,南城潮湿的天气让他浑身长满痱子,连裆部也无法幸免。他叫卫兵在大木桶里放满凉水。那个浴缸那是这所房子的主人留下来的岘木桶,木质坚硬,散发着铁木的光泽。闷热的午后,享受一个凉水澡是在这个该死的小城最幸福的时光。
在中国南方,只有有钱人家才有能力打造如此优质的浴缸。浅川在浴缸里舒服地哼哼着,他想到这个浴缸的主人可能已经成了他们帝国军人的刀下鬼。
一个日军少尉没有打招呼,冲进了浅川的浴室。
浅川怒目圆睁,“不请示报告擅闯私人禁地,混蛋,给我滚出去!”
“报告,我们的巡逻宪兵在阎罗店被不明武装分子袭击,死伤三人。”日军少尉如实报告,对于他们的司令官浅川来说,这是一个非常不好的消息。
浅川从浴缸里哗啦站起,顾不得遮羞,“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吉野小队在阎罗店遭不明的中国武装分子袭击!”少尉再次复述情况。
浅川穿上衬衣和短裤,浑身湿漉漉来到地图前。阎罗店?他在地图上找到了这个位于南城西南十里开外的小市镇。前些日子,也是在这个叫阎罗店的地方,他的士兵遭到一伙手持简陋武器的中国人的袭击。他的士兵击退了中国人,他根本没有把那些手里拿着鸟枪和柴刀的中国人放在眼里。
高旗隘战役,以中国人有组织地被迫放弃阵地为终。日军真正切断了中国人的西南运输动脉,虽然付出了万人伤亡的代价。既然中国人撤退了,那么意味着,在南城周边百里,以及从北部湾到南城这方圆几百公里内,不可能再有成建制的中国军队存在。况且,他的职责不仅是维护帝国在南城的利益,而且要兼着继续打击残存的中国军队。
死掉的两个日军士兵尸体被抬进莫家宅子的花园里,浅川从死去的军人尸体上,清晰地分辨出那是遭受制式步枪重创的伤口。“中国的中正步枪!”浅川挥手叫人抬走尸体,“他们一定是中国人的正规武装!”
浅川忽然兴奋起来,潜伏在血液里的暴戾瞬间迸发,许久没有战士,让他狂躁。
“马上出发,剿灭他们!”
阎罗店镇郊野一条大路的尽头是连绵的丘陵。丘陵与水田交接的地方,日军遭受伏击的地点硝烟味犹在。
一群穿着百姓服装的小队人马埋伏在山上的草丛间。
“你说他们会来?”一个小兵模样的人用信任的眼光望着他们的头头,“我们都等了半晌啦!”
“日本鬼是咬不死的狗,闻到腥味,准来!”头头说。
头头就是刘壑杨。他穿着庄稼汉的服装,头上缠着当地壮族人的头巾,皮肤黝黑,与前些日子的学生模样相比几乎就是天壤之别。
陈思矛戴着一个破斗笠从后面摸了上来。
“哎,我和你说,那些粽子可香了,滴答流油呀!”陈思矛说道。
刘壑杨继续盯着山下白晃晃的路,目不转睛,但喉咙拼命晃动着,他咽下了无数口水。“你就装不饿吧,许同学做的粽子和你有仇?”陈思矛见状说道。
“你什么意思?”刘壑杨回头,那眼神仿佛要把陈思矛给吃了一般。
“许同学说,你再不吃的话,就被那个莫烂少爷给吃光啦!”陈思矛笑嘻嘻说。
刘壑杨忽然抓住陈思矛,两人在草丛里打滚,其他人在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们的头头突如其来的举动。
“他敢吃了我那一份,我就让他吐出来!”刘壑杨说。
“哎哎,又不是我吃的,你抱着我干嘛?”陈思矛依然面带微笑,他看到刘壑杨的脸忽然红了。
莫家祺穿着脏兮兮的农家衣服,头上也缠着头巾,不知道什么时候爬到他们的跟前,“你们干什么?亲亲抱抱的,太瘆人了!”
莫家的手上拿着热乎乎的粽子。
刘壑杨放开陈思矛。
“这是你的。”莫家祺把粽子递给刘壑杨,“许淳秋他们先回去了。”
“简直是无组织无纪律,不让来偏偏跟着跑来,来了又不听指挥回去,这日本人要出城了,很危险!”刘壑杨并没有接过粽子,他心里有隐隐的担心,担心许淳秋他们会和日军遭遇。
“我不吃,你吃吧!”刘壑杨对莫家祺说道,他已经没了刚才想吃粽子的心情。
“我不吃,这是许淳秋特地留给你的,今天是端午节!”莫家祺说,虽然手上的粽子很诱人。
“莫烂,你就吃吧,不用客气!”陈思矛在旁边火上浇油。
刘壑杨被陈思矛气不过,抓起粽子猛吃,连粽子叶都没有剥。“这就对了,盛情难却,你说是不是呢,莫烂?”
莫家祺的脸上灿烂笑着,露出一口白牙,“是有这样的意思,许同学也是这个意思。”
“你们都给我闭嘴!”刘壑杨被粽子噎得朝这两个可爱又可恨的家伙干瞪眼。
一个矮个子连爬带跑从山下跑上来,一直跑到刘壑杨他们的跟前,上气不接下气,“来了,日本鬼真的来啦……”
刘壑杨命令草丛里的士兵们做好战斗准备。
他们最先听到的是远远开来的摩托车的马达声。
“怎么不是汽车?”陈思矛问。
“那是电骡子,日本鬼最近开上了这个。”莫家祺在一旁说道,手中的步枪已经瞄准。
“我没问你,还真是个见多识广的多嘴少爷!”陈思矛说道。
“不管,进入射程马上撂倒!”刘壑杨说。
刘壑杨一溜烟跑到一个大个子的身边,拍他的肩膀,“二狗子,你先开枪,撂倒那个开车的!”
“好咧!”二狗子答应道,“一枪毙命!”
日军的摩托车刚进入游击队的视野,二狗子还没开枪,日军架在摩托车上的轻机枪已经开火。机枪往山上扫射,子弹从游击队的头顶上呼啸而过,树叶纷纷掉落在地。
二狗子就要开枪撂倒开车的,忽然被刘壑杨按住:“别开枪,那是日军的侦查尖兵,放过这辆摩托,后面有大鱼!”
后面有大量日军出现,这是刘壑杨的直觉。
“你认为日军会后面跟进?”陈思矛有点疑惑。
“刚才那辆摩托只是一个诱饵,日本人没理由这么干,他们不可能这么大胆!”刘壑杨说道。
刘壑杨的直觉有道理。
浅川带着一个小队的人马,仿佛是巡行一般,耀武扬威行进在路上。
前方没有响起枪声,那么就意味着还没遇上那些抵抗的中国人,浅川在心里默默分析着。阳光很热烈,身上的痱子让他瘙痒难耐,他看到的只是明晃晃的阳光。四周景物在蒸发的水蒸气中显得有点不真实。
如果现在下一场大雨就好了。
浅川继续行进,他要和当面的中国人一较高下,就算不分雌雄,探明中国军队的实力也是有必要的。只要向上级报告南城还有中国军队存在,也许他还因此有另一番成就。浅川的心里有隐隐的痛,高旗隘一战,他的中队在武器简陋的中国人面前溃败进入充满瘴气的原始森林,九死一生才回到南城,非常狼狈,这让他在他的上级川口面前很没面子。
山上埋伏的游击队看到黄橙橙的日军出现在视野中。
“我的妈呀,好多日本鬼。”陈思矛张大了嘴。
刘壑杨数了数,前来的日军比他现在所有的人马还要多得多。他紧了紧拳头,不知道该不该下令攻击。
“干不干?”陈思矛和刘壑杨要主意。
“先看看!”刘壑杨回答道。
“不干还真有点儿可惜。”
“干上了,咱可能被纠缠上跑不掉,他们人多。”
“那就这么放过这帮祸国殃民的东洋畜生?”
“不!”刘壑杨想到一个办法,“撂倒那个军官!”
莫家祺看到日军后兴奋起来,举枪瞄准,“我要打那个当官的,当官的被撂倒,他们就完蛋啦!”
“这个活儿还轮不到你。”刘壑杨回头和莫家祺说道,命令他不能开这一枪。
二狗子看到那个日军军官的在准星里晃悠着,心里发虚。
刘壑杨又爬过去,看到二狗子有点吃不准,但还是下了命令,“撂倒他,我说的是马上!”
二狗子开了枪。
三八式步枪枪声清脆,在山野间回荡。
浅川被突然而来的枪声惊起,只听到嗖一声,耳边有流弹飞过。接着,他看到他的肩膀破了一个大洞,没有痛彻心扉的感觉。
二狗子那一枪打歪了。
日军小队出现骚动,他们不知道中国人到底在哪里。
“中国人!”浅川顾不得自己的狼狈,朝他的人马喊起来,“马上反击!”
日军机枪手和步枪没有目标地朝山上胡乱射击。
在子弹呼啸中,刘壑杨朝队伍下了撤退的命令:“都给我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