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头渡不是南城重要的码头,岸边的村庄人烟稀少,看起来像一座荒村。
刘老大的大船接近津头码头时放慢了速度,学生军支队的同学终于明白他们这是要回家了,都跑到了甲板之上。
午夜夜色之下的村庄显得很静穆,一股苍凉的感觉袭上大家的心头。
大船缓缓靠岸,跟在大船后面的小船也跟着上来了,刘老大的手下把小船当做登岸的悬梯,接学生军支队人马上岸。
月色之下,刘老大像个江湖老大一般,和刘壑杨他们连连拱手:“都是抗日志士,咱后会有期!”
刘壑杨跟着拱手表示感谢,“有劳刘老大了!”
刘老大感觉一阵愧疚,“哪里哪里,我收了你们的钱!”
“如果有机会一起打日本鬼,不知道刘老大愿意不愿意再次和我们一起干?”在一旁的陈思矛说道。
“干!”刘老大说,“不干还不被你们瞧扁了,今天我的茅山军脸面都丢尽啦!一年之后,我也让你们这帮小娃儿们悄悄我的新气象!”
寒暄完毕,学生军支队都上了岸,接着悄无声息走过午夜的村庄,在一条大道的旁边,他们看到一大片的凤尾竹林。
他们在凤尾竹林里头整队。
“算是最后一次整队吧!”刘壑杨轻声和同学们说道,“前面就是南城,我们将要进城里去。”
“是不是我们从此就回家了,不干了?”有同学问道。
“谁说的?”陈思矛反驳道,“我们只是暂时在城里休整,只要南城里还有日本人存在,我们还会死干到底!”
同学们静静地看着他们的两个头头,他们在一起战斗接近一年,生死与共,而今,却要一起回家了。
刘壑杨和陈思矛宣布了在南城的据点,联络暗号和联系方式,“大家还要像现在一样拧成一股绳,日本人还在城里,我们要继续战斗下去!”
同学们心里有寥落的感觉,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儿。
队伍分几波趁着夜色进城,津头渡方向没有城门城墙,各个进城的路口两边散落着民居。日军兵力稀少,无法在此地设岗哨,学生军支队提着枪械进城,有如进入无人之境。没有探照灯,没有岗哨,没有盘问。
“铸剑为犁,放马南山。”莫家祺背上背着孩子,一边独自嘀咕。
“别说话!”走在队伍最前面的刘壑杨回头说道。
午夜的南城宛若一座鬼城,日本人宵禁已经半年,大街上除了传来一两声狗叫,已经没有了多余的活物。倒是学生军支队轻声走动的声音,看起来更像突然出现的鬼魅。
走了约莫一刻钟,接近南城的中心街道,学生军支队拐入街道的拐角,前面就是刘家的宅院了。
月色之下,刘壑杨看到宅院院门洞开,荒草高出院墙,看来自从刘家父母回桂林后,这里可能被掠夺一空,再也没有人居住了,内心也感觉凄凉起来。
“你说的据点就是这?”陈思矛问道。
“没错,这个就是我以前的家。”刘壑杨说。
见到屋子里没有动静,刘壑杨朝同学一挥手,大家进入了宅院的花园里。到家了,刘壑杨在心里对自己说。
宅院的大门门板已经被趁乱抢劫的人给卸走了,他们进入了屋子里,屋子里空荡荡的,几乎空无一物,他们踩到满地的灰尘和草屑,一股霉味弥漫开来。
“大家就在这儿休息,等天亮了再说!”刘壑杨和同学们说道。
同学们各自找个角落坐下,环抱着枪,山里河里劳顿几天,倦意上了他们的心头,很多人沉沉睡去。
刘壑杨坐在回廊之下,身下铺着一层稻草,他无法入睡。
陈思矛从屋子里悄悄走了出来,在刘壑杨身边躺下,“嗯,你终于回家了。”
“你不也是吗?”刘壑杨说。
“我在想,天亮了,我是不是该回家弄点吃的喝的,顺便弄点儿银子,眼看着大家都要吃饭……”陈思矛幽幽说道。
“你不是和你爸爸闹掰了么?”刘壑杨问。
“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去年今日没有可比性,现在咱不是回来了么,找他要点东西不为过!”陈思矛说道。
“怎么说我还是说不过你。”刘壑杨笑,“我明天也要出去一趟,找找已经断线了的关系。”
“你是说……”陈思矛一骨碌爬起来,对于这个问题比较有兴趣。
“嘘!”刘壑杨做了一个安静的姿势。
“孩子回来找娘,就像你回去找爹,都是一样的道理。”刘壑杨说。
“你这比喻还真贴切,你脑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文采啦?”陈思矛笑嘻嘻说道,他内心仿佛看到了希望。
“狗日的,还不是和你学的,那叫近墨者赤!”
陈思矛扑哧一笑,“对,对,就是这个意思!”
“咱都要想办法,给同学们弄点药。”刘壑杨说道。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我们不能再死人了,再死就没了。”陈思矛说道。
“我保证,一定要让他们一直活着。”
“我不敢保证,但我为了他们活着我自己可以先去死。”
“你不准死。”
“我说的是反话,不行么?”
“……”
南城沦陷半年有余,躲避日本人的南城民众逐渐回城。老百姓恋家,无论走到哪儿还是放不下自己的狗窝。日军南城宪兵司令官浅川正也似乎也明白了这个道理,一座城市就是一台机器,只要有了人才能够正常运转起来。浅川很满意在自己的治理之下,南城又逐渐恢复了往日的景象,南城最主要的商业街道之一中山路又回复往日的喧闹了。
茶楼的老伴今早七点整像往常一样开门营业,他刚把门板打开,立即看到了伫立在门外的刘壑杨。
这个人消失已经半年有余没了音讯,为何要突然出现?茶楼老板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职业的敏感让他不敢担待。
“上有天下有地,你算老几,你这客官那么早来饮茶,到底有什么烦心事?”老板的手僵在半空,突然问起刘壑杨来。
“上有北下有南,倭寇下了太平洋,我想念娘家,想过来看看你老人家!”刘壑杨缓缓说道,他不确定当时的联络暗号是否已经有变。
老板脸上掠过一丝惊恐之色,“你到底为什么来?”
早晨中山路上行人稀少,刘壑杨看四周没有可疑的人跟踪者,打算和老板说实话,“我们从八万大山撤回来了!”
“口令变了!”老者压低声音说道。
“但我依然是娘家人!我从这里走出去的!”刘壑杨有点儿发急。
老板犹豫了一下,把刘壑杨让进了屋子里。
茶楼大堂里,伙计看到陌生人前来,欲上来咨询上茶,被老板打发了去,“这是今天的贵客,等下陈老板来了,就说我不在。”
伙计点头应允,老板转身上了阁楼,刘壑杨跟着上了阁楼。
阁楼里间,那是刘壑杨非常熟悉的小黑屋,当初,他就是在这里接受的任务,参加的学生军。
黑屋内,老板仿佛变了一个人,刘壑杨透过窗户的微光看到他神色严峻。
“我要确信你还没脱离组织,不然接下来不好办。”老板说道,“情况已经有变化,上级认为你已经牺牲了。”
刘壑杨惊讶。
“自从高旗隘一战国军败北,日军进入南城,西南交通线被切断,你也和我们死去了联系,上级认为这条线已经断了,所以,我们分析认为你已经牺牲!”老板继续说道。
“可是我们一直在八万大山里战斗,在撤回南城之前,我们还和浅川部在木栏寨及水牛城打了两仗!”刘壑杨说起学生军支队在山里的经历,“当时,我是接受了牺牲之前的马四宝同志的指令,把队伍带进山打游击的!”
老板点头,他知道前几天日军进入山里,听说和当地的土匪发生激战,日军死伤不少。
“小崽子,那你为何不进城和我们联系?”老板问道。
“战场千变万化,山里土匪和汉奸勾结,情况非常险恶,我们好不容易脱身回来,现在不是前来向组织汇报情况了么?”
“那凭什么让组织上再次相信你?”老板进一步逼问。
刘壑杨震惊,接着变得哑口无言,这不是他前来找上级的目的。
“如果你还是我们的同志,你应该清楚我们的最新口令!”老板叹了一口气。
“好吧,那我可以告诉你,我们学生军支队还活着接近五十人,人枪都在,我们今天就去把南城日军宪兵司令部给扰个天翻地覆——就为了你所谓的信任!”刘壑杨彻底被激怒,站起来马上要离开这小黑屋。
刘壑杨被老板拉住,他打了一个趔趄。
“年轻人不要冲动,你应该清楚,这是我们的程序,南城的情况比以前复杂,我们的同志有的因为暴露了被日军给干掉了!”老者也跟着有点激动了。
“我可以告诉你,学生军支队,也就是现在还活着的人,是组织领导下的队伍,我可以保证!”刘壑杨气呼呼说。
老板叹了口气,“我可以代组织暂时相信你,但鉴于你脱离组织太久,我们还要商量下一步如何。”
“我的人现在就在城里,情况不大好,我需要药品!”刘壑杨说。
陈思矛一身干净的布衣行头出现在离茶楼不远处的中山路北二巷里,他在陈家宅院的门前停下,抬头看着家门前那颗高大的凤凰树。
玲子早上习惯性地开门,她被突然出现的陈思矛吓得不轻。
但她几乎认不出这个皮肤黝黑,一身布衣的陈思矛了,玲子看着这个年轻人怎么看都像陈思矛,赶紧转回屋子里把情况告诉陈一鸣。
陈一鸣正在整理衣衫,他要去厂里上班了。
“你说思茅回来了?”陈一鸣穿衣的手僵在半空,“你没看错?”
“应该是!”玲子惊慌失措道,“就在门外!”
陈一鸣赶紧跑出去,他一眼就看到凤凰树下的陈思矛,心里一阵凄苦,悲从中来。
陈思矛看到他的父亲神情激动把持着门,平静说道:“我回来了!”
陈一鸣点点头,“好,回来就,就好!”
“如果我告诉你,这差不多一年来,我杀了很多日本人,你会让我进屋子吗?”陈思矛幽幽说道,父子相见如此境况,他的内心忽然失望起来。
“快进来!”陈一鸣慌张道,赶紧冲了出来拉陈思矛进屋子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