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年夜饭,一家人在一盏菜油灯下,围坐在桌子旁边闲聊。方信文又讲起了以前过年的趣事:过去在街上过年,大初一早晨总会有一些乡下人背着几块干柴来到门前,高喊“送财来喽!”,借“财”与“柴”谐音,向主人讨要红包;还有一些是拿着一把扫帚来到门前,做出扫地的样子,口中反复念叨“金银财宝扫进去,臭虫虼蚤扫出来!”,向主人讨要红包;还有的则是挑着一担水桶,送水上门,喊着“送银水来了!送银水来了!”。如果主人慷慨,他们自是高兴,就再拣些好听的话来奉承;如果主人吝啬,惹恼了他们,他们就会说些不干不净不吉利的话。主人为讨个吉利,总是要打发他们些银钱的。穷人用这种方法来敲有钱人几个小钱,大初一早晨是过了一拨又一拨。一些家庭不太富裕,靠自己挑水的人,大初一早晨也要早早起来“抢银水”,据说是到井边最早,抢得第一担水的人当年最好。
方正清兄弟俩听到这些,感到十分有趣,马上说:“明天早晨,我们也早点起来去‘抢银水’。”
第二天,兄弟俩果然早早起床,抬了水桶出去。他们来到月亮湾的泉水凼边,天还没亮。朦胧中,他们看见有两个人影立在泉水凼边。二人上前一看,原来是方信友兄弟抢先了,正是:“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方正清说:“你们怎么这么早?”方信友说:“不早点怎么能抢到‘银水’呢?”当方信友和方信林抬着水要离开时,方正清问:“你们今天打算去哪儿玩?”方信友说:“恐怕还是去云崖寺好玩些。”方正清说:“那好,过会儿来叫我们,一道去。”
方正清兄弟二人抬着水回到家中,看见母亲已把汤圆煮得在锅里上下翻滚,锅的上方热气腾腾。王其惠说:“你们回来得正好,汤圆已经煮好了,你们快趁热舀了吃吧!”方正清和方正本各自拿了碗筷,站到灶台前。王其惠为两个儿子盛汤圆时,问方正清:“你吃几个?”方正清想了一下说:“我吃八个。”王其惠对儿子打趣说:“二五八,当叫化!”方正清立即改口说:“那我吃九个呢?”王其惠说:“那就叫‘三六九,当差手’!”方正本原本打算吃六个,却故意问母亲:“那要是吃七个呢?”王其惠说:“七个就是‘一四七,当皇帝’,这个数最好!”结果,方正清要了七个。方正本也想要七个,但担心吃不下,还是只要了六个。王其惠又说:“要是吃十二个,那就叫‘月月红’,但汤圆这东西是糯米做成的,不易消化,不能像平日里吃饭那样吃饱,小孩子是肯定不能吃上十二个的。”
方正清和方正本还在吃汤圆,方信友兄弟俩就来叫他们了。他们兄弟俩今天都穿着一件崭新的蓝色土布长衫。王其惠招呼他们进屋坐了,问:“你们今年过年都吃些什么东西?”方信友回答说:“我们今天早上吃面条,汤圆是昨天早晨吃的。昨天中午有红萝卜烧鸡、回锅肉、酥肉汤,还有……”方信林抢着说:“还有豆腐、粉条,还有……”竟说不上来了。
待方正清兄弟吃过汤圆,四个人一齐出动,沿着他们先前去燕窝岩割草时走过的那条路,向北面的山上进发。方正本路过他捡鸡菌的山崖下时,抬头看了看那儿,但那儿只有些许枯草。这时候天气还冷,桤木树从去秋落叶后还未长出新芽,柏树也因缺少水分而显得十分苍老。尽管那山上显得有些萧瑟,但他们还是兴致勃勃地往山上爬着。几个人一路谈论些在学校读书的趣事,不一会儿就来到了北面那片有着一片密林的陡坡前。他们沿着一条林间小道爬上山坡,见迎面高高耸立着一道山崖,整个山崖就是一整块巨石的一面,光溜溜的。仰望崖顶,有几棵树根紧紧攀附在岩石上的松树,枝干横空而出,显得古朴苍劲。
绕过山崖向左,是一片开阔的庄稼地。地里的豌豆苗上已长出少量花苞,小麦却还不曾抽穗。庄稼地的中央有一口充满传奇色彩的古井。相传这口井是很久很久以前由云崖寺的主持雇请一位来自陕西的工匠开凿的,深不可测。据说,这古井下面有一条暗河与黄龙场的锦溪河相通,井底还有一个金磉礅。它的位置虽然接近这座山的山顶,但水量却十分充沛。有人说,当锦溪河里涨大水时,把耳朵贴近井口,就能听到锦溪河水的咆哮声。还有人说,只要把一只鸭子投放到井中,这只鸭子就能通过地下的暗河游到锦溪河里去。有关金磉礅的传说就更加离奇了。
那是云崖寺建寺后不知过了多少代的事情。一天夜里,一位须发皆白的长者前来给当时的主持托梦,说:“我是丹景山青龙寺里的金磉礅①,听说贵寺香火兴旺,我打算明晚三更时分前来投奔,也好在您的寺里分享一些供奉。主持若不嫌弃,就请在明晚敞开庙门,为我提供一个方便。”谁知这位主持并没在意,第二天就把这个梦忘得一干二净,到了晚上照样吩咐小和尚关了庙门。到了三更时分,那金磉礅果然按先前的预约,从丹景山青龙寺飞来。它见庙门紧闭,便退后一程,憋足力气,向庙门撞去。但它一连撞了三次,都没能把庙门撞开,最后耗尽力气,坠落在这口深井中。以后,只要遇到天大旱,人们就会去掏这口井,当掏到金磉礅出现时,必有滂沱大雨倾盆而至。
四人来到井边看了一回。方信林拾起一块石子,投向井中。过了好大一阵,才听到有像敲击金属一样的悦耳的声音从井下传来。
令人奇怪的是,他们去年到这井边来玩时,这儿早已游人如织,今年为什么这样冷清呢?方正清首先发出疑问:“不对,今年怎么没有人到这儿来玩呢?”方信友、方信林和方正本都一怔:“当真!怎么会没有人来呢?”大家一齐向周围望了一圈儿,仍不见一个人影儿。四人纳闷,急忙向正面山上奔去。方信友跑在头里,首先冲到山上,回过头来说:“怪不得没人来玩,原来庙子都没了!”后面三人一听大惊,急赶几步跑上山顶。举目一望,先前庙宇所在,早已夷为平地,只剩得一片瓦砾和那些巨大的石磉礅;泥塑的菩萨们横七竖八倒在地上,一个个不是缺了胳膊就是少了腿儿,并且都因为雨水的浸泡变得面目全非,看上去好不凄凉。
他们在云崖寺的废墟上转了一圈,去年来这儿玩时看到的热闹景象仍然记忆犹新。
方正本记得,去年过年他们一起来这儿玩时,看见四面八方许多人向这里汇集,寺前庙后如赶场一般。寺前左边的一片开阔平地上,一群男人正在玩“叠罗汉”的游戏。他们先是玩了一个“砌古井”:几个壮汉自告奋勇站在地上,手拉手围成一个圆圈;接下来有相同数目的人站到了他们的肩上,作为第二层;再后来又有同样多的人站到了第二层的肩上。他们本想一直这样“砌”下去,结果只“砌”满了两层,“砌”第三层还不到一半,底层就有人支持不住,那“古井”也就垮掉了。上面的人摔下来,个个搓肩揉背,还强装笑脸,惹得观者哈哈大笑。“砌古井”不成,他们又玩了一个“垒宝塔”。一些人退了出去,新的人又参加进来。都是人身上叠人的游戏,不过“垒宝塔”是底层的人数多,上面的人数逐层减少。站在上层的人也有故意恶作剧的,在上面使劲压下面的人,或互相推拉挤压,打趣逗乐,以取悦游人。寺前右边的一块空地上,一群青年男女正手拉手跳舞,口里唱着《找朋友》的儿歌:
“一二三四五六七,
我的朋友在哪里,
在学校,在这里,
我的朋友在这里。
找呀,找呀,找呀找,
找到一个朋友,
敬个礼,握握手,
你是我的好朋友。”
他看见曾三婶也在其中,又唱又跳,玩得十分开心。
一曲儿歌跳完之后,张春香觉得不够过瘾,提议说:“来,我们扭秧歌。”一班同她一起跳舞的人齐声说:“好!”于是又一边唱着时下流行的《秧歌调》,一边大幅度地扭起秧歌来:
姑娘穿起花袄袄,
老汉戴顶破毡帽,
走起路来忸忸怩,
解放区人民翻了身。
大家来跳,大家来跳,
大家都来把舞跳。
地主女儿不要脸,
一心要嫁给我穷光蛋。
她要嫁我我不干,
急得姑娘干瞪眼。
大家来跳,大家来跳,
急得姑娘干瞪眼。
……
寺前的另一块空地上,几个年轻小伙正在拉空竹。他们要在这儿一比高下,看谁拉的时间最长,看谁的空竹的声音更洪亮。
庙门口,一位两鬓苍苍的老汉,蹲在一个巨大的石墩上,一边抽着叶子烟,一边津津乐道地给人讲述着有关云崖寺的传奇故事。
四个小孩进入寺里,绕过屏风向右走,见一间敞房内又有一口井。据说这井与下面庄稼地里的那口井是同时开凿的。虽在山顶,并且已是枯水季节,清澈的井水仍接近井口。一位好事的中年男人用一条绳子系着一架长长的木梯,又在木梯的一端拴了一块石头,将它们放到井下,想用来测量井的深浅。
过了这间敞屋,前面的偏殿里,供奉着一尊慈眉善目的女神。方信友说:“听大人说,这是送子娘娘,就是有些人家想生娃娃,就来求她。”再往里走,屋子里光线很暗,借着少得可怜的香火和昏暗的灯光,他们看见每间屋子里都有不少花花绿绿的菩萨。方正本有些害怕,不敢细看,当然不会知道这些菩萨的名称。经过正殿时,殿内一根柱子上塑的一条龙,在经窗户透射进来的光束的照映下使得方正本眼睛一亮。这条龙塑得活灵活现,尾部固定在柱子上,身子几乎沿水平方向向前伸出,头部微微向上翘起,头上站着一个持戟小人儿。方正本一看,就意识到这应该是按照《薛仁贵征东》里唐太宗的那个梦境塑造的。按父亲讲过的,那位持戟小人儿当然就应该是薛仁贵了。方信友说:“听大人说,这庙里先前也曾塑过一条龙,后来那条龙真的就活了,常常从柱子上下来,跑到下面庄稼地里的那口深井中去喝水。它在一次去喝水时,被庙里的和尚看见了,它就干脆一头钻进深井里,从此再不回来。现在这条龙是后来重塑的,被钉死在柱子上,就再也跑不掉了。”
听完这一美妙的传说,方正本又见正殿中央立着一尊高大的神像。只见他肩披树叶,手持谷穗,容颜和蔼。方信友指着那尊神像,说:“听说这是药王菩萨,又说是什么大帝。”方正清和方正本听说过药王菩萨,也不想弄明白到底是什么大帝,就走过去了。
转入左边的偏殿,一尊披甲执鞭,形象威武的神像引起了他们的注意。方信友说:“知道不,这就是财神爷。要想钱多,就得来拜他。”
他们从寺庙里出来,见卖香烟的、卖甘蔗的、卖花生的、卖油煎饼的也赶到了这里,叫卖声此起彼伏。所有游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个个玩得兴高采烈。
今年到此……
四人怏怏离开云崖寺,径直回家,并约定下午去两河口玩。
方正清和方正本回到家中,见母亲正在睡觉,却不见父亲。一问母亲,他们才知道,父亲也上街喝茶去了。他们深知,母亲为操持这个家,一年到头起早摸黑,忙里忙外,实在太累了,也只有在大年初一,这个人们普遍认为不宜劳作,否则就会犯禁忌的日子里她才能安心睡上一觉。
王其惠见儿子回来,问:“你们去云崖寺好不好玩?怎么没过多久就回来了?”方正清沮丧地说:“没什么好玩的,寺庙早就被拆了,连个人影儿都没看见。”兄弟俩随即把寺庙废墟上一片狼藉的景象诉说了一番。王其惠没有感到惊奇,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知道这几年打菩萨拆庙宇已是司空见惯,只是问:“那你们下午打算去哪儿玩?”方正清回答说:“我们已经约好了,下午去两河口玩。”
不一会儿,方信文从街上回来,说:“我今天出去喝茶,看见太清川剧团贴出来的告示,说是今晚上要来两河口演川剧。哎呀,这班人也真是过得够清闲的!”王其惠说:“唉,这两河口虽是有个戏台子,下面却是四方没有遮拦,是不好卖票的。他们来唱戏不等于白唱吗?”方信文白了王其惠一眼,说:“这你就不明白了,这是个人所好。你看,那都是一班以前的老戏迷,不过求个自娱自乐,同时也为大家过年增加几分喜兴。他们都是自发组织,自愿参加,吃自家,穿自家,用自家,谁想过报酬!”一边说着话,王其惠已将饭菜热了摆到桌上。方正清和方正本听说要演川剧,说:“妈,既然要演戏,晚上我们就要看了戏才回来哟。”王其惠说
:“我看你们还是别看了,今天才初一,是没有月亮的,家里又没有灯笼火把之类的东西,你们看完了怎么看得见路回来。”
乡下的人这个年代还都是点菜油灯的,很少有人有灯笼。他们要走夜路,通常是用干了的柏树皮扎成的火把来照亮。这种柏树皮的火把不易熄灭,也很耐用。他们家没有树子,自然不会有柏树皮的火把可用。方信文也说:“我看你们还是不看的好,他们今天晚上演的是《斩黄袍②》,你们看也未必看得懂。要不然你们早些回来,我讲给你们听。”兄弟俩只得答应了。
方正清和方正本吃过午饭同了方信友兄弟来到两河口,先在戏楼前面的坝子里看了看,见一点动静也没有。四人正不知该怎么玩,忽听一个家住两河口街上的同学问:“你们怎么不到乡政府的坝子里去看舞龙灯呢?”四人听说要舞龙灯,急忙向那里赶去。
他们来到乡政府的坝子里,见那里已聚集着好多人。他们钻到人堆的前面,看见地上摆放着一个已经扎好的龙灯。这龙灯的龙头和龙尾都用竹子编成,编好后又在它的表面上蒙了一层黄布;龙身也是由几节竹笼做架子,再裹了黄布连接起来做成的;“龙”的鳞甲和眼睛都已经画好,现有人正给“龙”生“龙须”。师傅把一排扎好后染成红色的苎麻挂在它的下颌上,它的“须”就做成了。这时又有人捉来一只公鸡,师傅从鸡冠上刺出血,用手指弹了几滴鸡血在“龙头”上,说声“好!可以舞了!”几个壮年男子从人堆里走出来,各自站好位置,握紧固定在竹笼上的竹棒,举起龙灯,舞动起来。但见“龙头”摇动,忽上忽下,忽左忽右;“龙头”所指,“龙身”随之上下腾跃,左右翻滚;“龙尾”紧随其后,上下左右摆动,保持着平衡。这时他们又看见了去年在云崖寺前见到的那个抽着叶子烟讲述云崖寺传说的老汉。他站在前排,嘴里含着他那从不离手的烟杆儿,笑眯眯的看着。他的烟杆儿下面又比去年多了一个精巧的烟笼子。看看舞了一圈儿,老汉毛遂自荐,对那个舞“龙头”的说:“让我来舞一舞,看还舞得动不。”那个舞“龙头”的知道他以前是舞龙灯的老手,说:“好!你来试试。”老汉把烟杆儿往腰带上一别,赶上一步,从那人手中接过了“龙头”。别看那老汉年岁大了,他舞起龙灯来真还有门有道。但毕竟体力不支,舞了还不到一圈,他早已累得气喘吁吁,只得退下阵来。
方正清等四人在那里看了一会儿,听得有人喊:“戏班子来了!”四人抬头一看,果见前面来了好大一拨人。他们自己抬着装行头的箱子,走得满头大汗,却还谈笑风生。这班人放下行头,一个像是领班的,去了乡政府找值班的干部报到。这时舞龙灯的也停了下来。大家又都围拢来看唱戏的。一会儿,乡政府里那个鹰钩鼻的干部出来,领着一班唱戏的人到戏楼上去了。方正清等四个小孩也跟随着看热闹的人来到戏楼坝。
一班唱戏的人上了戏楼,便忙着打扫卫生,布置戏台。他们忙碌了好大一阵,把戏台布置好后,便在台上敲锣击鼓、吹拉弹唱练习了一番。大家正看得起劲,又见乡政府里来了人,通知唱戏的去伙食团吃饭了。
看看天色渐晚,四人恋恋不舍地离开戏楼坝。
当晚,方信文为两个孩子讲过《斩黄袍》的故事后,说:“今天晚上就讲这一个故事。早点儿睡觉。明天你们又该上山去砍柴了。”兄弟二人本想再让父亲多讲一个故事,也只好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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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磉礅——柱子底下的石礅
②斩黄袍——赵匡胤黄袍加身,继帝位后,封功臣结拜兄弟郑恩为北平王。赵因宠幸妃子韩素梅,重重封赏了她的哥哥韩龙,引起郑恩不满。郑恩怒打韩龙,并进宫力谏皇上不可重用奸臣。赵匡胤酒醉怒斩郑恩。郑恩妻子陶三春闻讯引兵围宫。高怀德闯宫斩韩龙。陶三春斩赵匡胤所穿黄袍以泄愤。赵匡胤答应追封郑恩。陶三春始退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