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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放了暑假,方正清和方正本除了要给家里弄些柴禾,其余的时间都花在到山上挖白芨去了。这几年,他们冬天都要到对面的大山上去砍柴,足迹几乎遍及山坡的每个角落,所以哪儿有白芨,哪儿有葛根,他们都了如指掌。不过,葛根在土壤里埋得很深,他们还没那份力气把它们挖出来,就只能让利于他人了。

    上午,方正清和方正本带着撬白芨的工具,爬上翠屏山。因这山坡向西,上午几乎晒不到太阳,所以如茵的绿草上还挂着露珠,空气也显得湿漉漉的。虽然是夏天,山坡上依然微风拂面,格外凉爽。几只麻雀在草丛中欢快地跳跃着,唧唧喳喳叫个不停。

    兄弟二人来到一块他们熟悉的坡地上,找地方放下背篓,各自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尖刀,在草丛中寻找着白芨苗。方正清首先发现了一株,便把尖刀从白芨苗的旁边插入土中,用力往上撬。白芨苗下面的块状根立即露出了地面。他顺着这块状根的走向继续挖掘,一长串白芨很快被挖了出来。方正本在离方正清不远的地方也找到了一株白芨苗,也迅速撬出来一串白芨。不过,因为这山坡上土质薄,所以白芨一般都长得只有一个食指或中指头的大小。

    时近中午,顺着山坡仰望山顶,太阳就在山顶上。气温渐渐升高,汗珠也挂到了他们的额头上。看看背篓里,所获不多。他们又在山坡上寻觅了一阵,直到午后才回家。

    吃过午饭,他们把挖回来的白芨倒在屋子中间,又把凳子倒在地上当矮凳坐了,再把一串串白芨上的苗和须根都摘得干干净净,然后拿到池塘里洗掉泥土。这时,天已黑下来。

    王其惠见儿子洗了白芨回来,说:“你们先放在那儿滤一下水,等吃过晚饭,我来帮你们切。”饭后,母子三人坐到油灯下,把白芨全都切成了薄片。

    天亮后,他们把切好的白芨晒到太阳底下,然后继续上山采集。

    到暑假快结束时,他们约略采集得十多斤干白芨。

    这次采集药材最成功的要算是左朝栋一家。他这天利用在队上出工的机会找到王其惠,问:“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把采得的药材送到C市去?”王其惠问:“你家有多少?”左朝栋说:“白芨和葛根总共大概有五六十斤吧!”王其惠说:“我也正想找你们商量这事。听说应敬中家有二三十斤,我们家呢也有个一二十斤。既是你们家更多,干脆就辛苦你一趟吧。反正你人年轻,力气好。看看这很快又要开学了,明天我就让我们家清源陪同你一道送去。”

    当晚,王其惠为儿子收拾行装,准备让他第二天同左朝栋一道上C市。她一边收拾,一边告诉方正清上C市的路怎么走,沿途都有哪些场镇,到了C市依次都要经过哪些街道,以及姑妈的药房的名称。方正清都一一记在心里。王其惠因为知道左朝栋也是一个从没出过远门的人,硬是让方正清把要经过的场镇、街道一一重述了一遍,听他说得一点不差,才算放了心。方正清想到明天就要去见识自己向往已久的大都市,激动得一夜没睡好觉。

    按照事先的约定,第二天天还没亮,左朝栋就挑着自家的药材来到王其惠家。他年龄大约在二十四五岁,长得非常结实,有一双会滴溜溜转动的黄色眼珠。王其惠把应敬中家送过来的药材交给左朝栋后,左朝栋把他担子里的药材从一个箩筐分了些到另一个箩筐里,装了应敬中家的药材,挽好箩筐上的绳子,穿上扁担,挑到肩上试了试,又把药材均衡了一下,直到两端轻重差不多为止。他在王其惠家里吃过早饭,看到天正好放亮,便挑了药材上路。方正清因为力气小,又是第一次走远路,只背了自家那点药材。临走时,王其惠再三叮嘱:“一路上要小心,进城后多留意车子。”

    方正清和左朝栋一道,饥餐渴饮,天黑前抵达九孔桥。他们走一段问一段,找到“丽泽药号”时,已是掌灯时分。方信文见是儿子和队上的人到来,急忙接入,把他们介绍给自家大姐方信敏。方信敏知道来人是兄弟的邻里,热情接待,收了药材,安排吃饭住宿,不在话下。

    左朝栋第二天在C市歇息一天,在街上转了转,晚上结清账目,第三日便打道回府了。他身上带着方信敏刚付给他的十几元钱,心里热乎乎的。他从来没见到过这么多钱,而今天,这么多钱确实就在他的口袋里。他在心里盘算着怎样去花这些钱。他想到自己已经二十多岁了,因为家里太穷,还没娶上老婆。他觉得他首先应该从这些钱中拿出一点来给自己做一身像样的衣服,这样走在人前也会更体面些。然后,他应该托人给他介绍一个姑娘……哦,对了,邻居的那个叫康书华的姑娘就很不错。她去年读完了初小回来,现在队上记工分。可惜我是个大老粗,不知道人家会不会看得上我?欸,我要是用这些钱买一块布料送给她,也许就成了……嗯,不妥,这样显得太唐突,人家不收我的怎么办?还是先放一放再说吧!他一路胡思乱想着来到了永宁镇。

    今天正好是永宁镇赶场的日子。“算命!算命!”时值中午散场的时候,一个算命先生坐在场外临路边的一棵大麻柳树下,对过往的行人大声吆喝着。左朝栋听到吆喝声,心里一动,何不去算上一算,看看婚姻的缘分到了没有。他于是来到算命先生面前。算命先生见左朝栋面带喜色,问:“请问,你是算哪方面?”左朝栋说:“算婚姻!”算命先生问:“你出生的年月日时是?”左朝栋报上出生年月日时。算命先生紧闭双目,默默叨念了一阵,说:“呵,你这个人今年命犯红鸾星①,年内必有大喜!”左朝栋一听,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打算付钱,问:“多少钱?”算命先生又把左朝栋端详了一遍,说:“慢!把你的左手伸过来我看看。”左朝栋不知是什么意思,把手伸了过去。他的手因长期握锄头把子惯了,手指特粗大,还略有点向手心里弯曲。算命先生看了看,说:“对了,你这手就生得与一般人不同。一看你这只手,就是一只抓大印的手。你今后必定会大富大贵!”左朝栋不敢相信,问:“真的吗?”算命先生说:“我骗你干啥!不信你看,你这人三十岁以后必定会脱去蓝衫换紫袍,到时候不隔桌子打人②才怪!”有了算命先生这一番话,真把左朝栋乐得心花怒放,问:“先生,多少钱?”算命先生说:“一般人是收四角的,你这命太好了,就拿八角吧!”他爽快地掏了八角钱。

    左朝栋回到家中,向家人细数这次去C市卖了多少钱,以及他去算命的经过。家里人听了都高兴得不得了。

    方正清在C市玩了三天,第一次亲历了熙和路、文化宫、人民公园的热闹繁华。他从C市回来后,向方正本讲述了C市像豆腐块儿一样排列整齐的街道、漂亮的汽车、严肃认真而又和蔼可亲的警察,以及街道上通宵不熄的电灯,他说着还模仿了几句C市话,让方正本听后羡慕不已。

    就在这时,家里那棵作为提留的梨树上的梨子也成熟了。王其惠计划着要在孩子们开学前把梨子摘下来,拿到街上去卖掉。

    农历的七月初四,是赶永安场的日子。前一天下午,王其惠就同两个儿子一起,把梨子从树上摘了下来。第二天一早,吃过早饭,王其惠和大儿子方正清各背了一些梨子上路。因弟弟方正忠被送往外婆家去了,方正本也得以随行。他们沿着屋子后面的山路,上了几重山,来到位于云崖寺下边的张铁匠店子时,已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再爬一段山路,他们登上了位于云崖寺背后的最后一段山梁。山梁上,靠近路边,醒目地立着一座用五块石板砌成的立体“口”字形的土地神。它的上面垒着好多乱石,面前有不少烧过香蜡纸钱的残留物。一群正在土地神前面的路面上觅食的麻雀,见行人离它们近了,呼拉一声全飞走了。

    土地神前面仅几步路,就是H县的地界了。他们继续沿着崎岖的山路,下了一重山,再下一重山,出枷担③湾,下擦耳岩,过凉水井,再下二道坎子,赶场的人越来越多。当走到耗水洞时,路上的人已是一个接着一个,像行军的队伍,走成长长的一串,前不见头,后不见尾。他们有来自R县太清乡、两河口乡的,有来自J县新民乡的,也有来自H县永和乡、永安乡的。赶场的人中,大多都肩挑背扛着自己要拿到市场上去交易的农副产品:有抬猪崽的,有背鸡鸭的,有挑水果的,更多的则是挑柴禾的。山上的人靠卖掉这些自产的东西,换来几个油盐钱,或是买些大米回家改善生活。队伍中有遇上熟人的,大声地相互寒暄,然后拉些家常,或说些农业社里的闲言碎语:张三怎么样,李四又如何……

    不一会儿,母子三人来到永安镇外的一座石拱桥前。方正本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大的石拱桥。他看到桥下那拱顶的正中央,悬挂着一根上端有两个铁环,下端的形状像针一样的铁杵,心想,那肯定就是父亲讲过的“斩龙剑”了。他曾听父亲说过,蛇和蚯蚓之类的动物,经过长期的修炼,可修成蛟龙之身。修成后,它们会借着涨洪水的机会奔向大海。如果蛟龙经过桥下,就会把桥身拖垮。为了保证桥身的安全,人们就在桥下挂上“斩龙剑”。蛟龙随着洪水下来时,看见“斩龙剑”,就不敢经过桥下,而是从桥的侧面经过,桥就不会垮塌。方正本觉得这“斩龙剑”也实在太神奇了,看上去早已是锈迹斑斑,居然还能“斩龙”,也不知道它具有什么特殊的神力。

    站在桥上回望他们来的那个方向,连绵起伏的龙云山云遮雾绕,莽莽苍苍,匍匐在东方,真像一条伺机待起的巨龙。

    过了石拱桥,就进了南街。街上十分拥挤,那个热闹程度并不比太清镇和三溪镇差。方正本跟随妈妈和哥哥在街上推推挤挤走了一程,来到一个丁字形的街口。妈妈指了指右边那条街,告诉他:“过会儿我和你哥哥将去那条街上卖梨子,你先到你表姐家去玩,在那儿等我们。”说完,带着方正本继续往前走,一直把他带进后街他表姐家中。他表姐见是舅妈到来,热情地迎上来,喊了一声“舅妈”。王其惠说:“我们今天背点梨子来卖,先让你表弟在你家玩耍,待会儿我们卖完了梨子再来接他。”他表姐答应说:“行,就把他交给我吧!”她接着又对方正本说:“你可不要乱跑哟!”方正本点点头。王其惠拣了几个长得光亮的梨子给他表姐留下,同大儿子方正清一起卖梨子去了。

    方正本这个表姐是他一个近亲的姑姑的女儿,姓魏,名文芳,排行在五,方正清兄弟习惯叫她魏五姐。因为她回外婆家时要路过两河口,总要在他们家住上一宿,所以他对她还是很熟悉。方正本在他魏五姐家玩了一会儿,魏五姐又带了他出去在街上转了一圈,然后把他带进饭馆里,对一个跑堂的师傅说:“这是我家表弟,给弄一碗牛肉面吧!”那跑堂的摸了一下方正本的头,问魏五姐道:“从哪里来?”“从乡下来!”魏五姐答。跑堂的向里面喊一声:“牛肉面一碗!”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须臾送到。魏五姐看看方正本,说:“吃吧!”方正本觉得,自有记忆以来,自己还是第一次走这么远来赶场,也是近些年来难得的一次在饭馆里吃东西。因为他们家原来在街上,用不着去饭馆里吃饭。过去到外婆家去要算是走得远的,但也只有半天的路程,仍用不着下馆子吃饭。再说这些年他们家的条件,也是不允许他们随便下馆子吃饭的。他闻到那牛肉面散发出的香味实在诱人,便顾不得天热,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他很快把一碗面吃完,还觉得余味无穷。魏五姐关切地问:“还吃不?”方正本摇摇头说:“不吃了。还想喝点汤。”跑堂的又给他来了半碗骨头汤。方正本觉得这汤喝起来也特别鲜,一口气把它喝了个精光,弄得额头上汗珠直冒。

    魏五姐结了帐,带了方正本离开饭馆。这时已近中午。赶场的人渐渐散去,街上行人比先前少了一半。魏五姐说:“走,去看看你妈妈他们梨子卖完了没有。”二人来到他母亲卖梨子的地方一看,梨子还剩下不少。魏五姐对王其惠说:“舅妈,我要回家做饭去了。你们卖完了梨子过来吃饭吧!”王其惠说:“你去吧,饭我们就不来吃了,你把你表弟带到你哥哥的摊子那儿去,过会儿我们到那里去找他就是了。”

    魏五姐把方正本带到她哥哥的摊子后面,说:“哥哥,这是小表弟,你好好照看着,舅妈说了过会儿来接他。”她哥哥说:“好,让他在这儿吧!”

    这位大表哥是一个残疾人,靠摆一个卖杂糖的摊子维持生计。方正本看那摊子上摆有各色好看的糖果:有形状像猪儿马儿公鸡的饼干,有样子像鸡蛋表面鲜红发亮的“天鹅宝蛋”,有红得晶莹透亮的樱桃糖,还有红糖、白糖、冰糖、红圆儿、桔红、冬条糖……看得方正本眼花缭乱。魏大表哥知道小孩子家喜欢吃糖,拣了两个樱桃糖递给他,说:“吃糖!”方正本接过糖,放了一个在口里,让他慢慢溶化。他这几年很少吃过糖,顶多也就只能在过年的时候偷吃一点用来做汤圆芯子的红糖,所以吃到这樱桃糖自是觉得香甜无比。

    方正本在他魏大表哥的摊子后面坐了大约一个多小时,看看太阳已经偏西,才等到他妈妈前来接他。

    王其惠谢过魏大表哥,带着两个儿子走在街上。街道两边,饭馆、面店的生意正火,路旁卖锅魁和卖汤圆的摊主也正忙。她早已饿了,很想吃点什么,但想到家里要用钱的地方还多,今天卖这点钱实在顶不了多少事,就把自己排除在外了,只是问:“你们两兄弟想吃点啥不?”方正本说:“我先前就吃过了。魏五姐请我吃了面。”方正清说:“我不饿,回去再吃吧!”王其惠知道他说的不是真话,但考虑到他们平日上街都是习惯于不吃东西的,说:“回去吃也行。”就这样,母子三人离开永安场,踏上了回家的路。

    赶过场回家的人,不像来赶场时那样齐整,只是三人一群五人一伙地走在路上。这时正是下午两三点钟,骄阳似火,天空没有一丝儿云彩,地上热气直往上升腾,让人感到呼吸起来都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王其惠戴着一顶草帽,她把一把蒲扇递给方正本,让他遮挡太阳。方正清则去摘了一把黄荆枝,扎成一顶树枝帽戴在头上。他们沿着上午下山的路往回走,上了一个坡又是一个坡。爬上二道坎子,人们都热得大张着嘴巴哈气,嗓子眼儿也渴得像要冒烟。这时,路旁出现一户人家。这户人家是以前曾开过路边小店的,现在早已不开店了,但屋檐下仍摆放着一口石缸子,毫不吝啬地为来来往往的路人提供着饮水解渴的方便。一根从屋后山坡上伸下来的竹枧,正源源不断地向石缸里补充着清澈的山泉水。前面有好几个人围着石缸,其中一人拿着一只用半边葫芦做成的瓢,正咕咚咚往肚子里灌水。方正清和方正本一上来,就挤到石缸旁边,巴不得早点儿喝到水。一个同路的人说:“走得太热了,心是张开的,不能马上喝凉水,否则心脏会生出毛病来。”他们觉得这人说的好像有些道理,只好忍着,退到树阴下歇息了一阵,等到缓过气来了再去喝水。

    母子三人各自喝了大半瓢水,继续上山。

    在爬一段长长的陡坡时,他们刚喝下去的水又都变成了大颗小颗的汗珠,从身体的各个部位直端端地冒出去了。刚爬上那个坡,又感到渴得不行。正好前面是一个叫凉水井的地方,其井水之凉爽远近皆知。王其惠和两个儿子来到井边的竹林里歇息了一阵,直到临行前才拿起放在井边的竹筒,从井里打上水来,各向肚子里灌了一筒水。那凉水井的水果然名不虚传,又比月牙埂下那山泉水凉爽十倍。

    仰望凉水井背后的山坡,陡峭雄伟,直插云霄。山上是一望无际的苍松翠柏。所幸的是这些赶场归来的人并不走这个方向翻越大山。

    沿着一条绕过了陡峭山坡的向南面延伸的石板路继续上行,只见路的两旁全是些庄稼地,几乎没有树木。他们上了擦耳岩,前面就是枷担湾,已能望得见山顶。这时的太阳已经远远偏离了头顶,天空仍然看不到一丝儿云彩,从天上斜射下来的强烈阳光从腰间穿过,依然热得要命。人们喘着气冒着汗赶路,希望早点儿逃过这太阳的暴晒。

    正当行人上气不接下气匆匆赶路的时候,突然晴天一声霹雳,脆生生响得震耳,好像要把整个天穹撕裂似的。行人都为之一惊。就在人们惊魂未定的时候,忽见一大片黑云从山的东面猛压过来,大好的晴天一下子变得天昏地暗。有人惊呼:“要下大雨了,快跑!”话音未落,大粒大粒的雨滴夹着拇指般大小的冰雹从头顶上倾泻下来。怎奈这里前不挨村后不着店,无处躲避,行人都拼命往前奔跑,只恨爹娘少给自己生了两条腿。王其惠急忙对方正清说:“清源,你快跟他们一起跑!”方正本人小跑不快,她得留下来照顾他。方正清急忙把背篓翻转过来,罩在头顶上,跟着那些赶场的人向山上奔跑。他们很快消失在茫茫烟雨之中。方正本同妈妈一起,急急忙忙在后面赶。

    雷声一阵紧似一阵,闪电照得人睁不开眼睛,雨也越来越大。母子二人心急火燎地往山上爬,想尽快走出这一片茫茫烟雨,生怕有什么恶魔会突然从这昏天黑地中伸出一只大手来把他们掳走。他们跑得气喘吁吁,腿脚酸软得已经不听使唤才爬上山顶。谁知上了山顶,眼前的景象更加可怕。山的另一边,天和地浑然连成一体,雷鸣、闪电、狂风、暴雨和冰雹肆虐其间。雷霆在头顶上咆哮着,滚动着,把万钧之力掷向地面,大有要把这整条山脉一举摧毁之势。脚下的山梁在震颤。闪电的高强度弧光照得人睁不开双眼。呼啸的狂风卷着雨滴、冰雹和沙石扑面而来,像密集的鞭子拼命抽打在他们的身上和脸上。方正本只听得耳边呜呜作响,眼前一片迷茫,两个鼻孔像是被塞上了一团棉花,难于呼吸。

    母子二人登上山脊,山脊上的风大得让人根本无法立足。人站在山脊上,哪怕是只有一瞬,都有可能会被大风卷下山去。王其惠拽着方正本,摇摇晃晃地向前移动了几步,幸亏面前就是早晨来时看见的那座山神土地。她急忙把方正本拉到山神土地跟前,伸手把他向下一按,让他弯下腰,把头埋进山神土地的肚子里。她自己随即也弯下腰,把头埋进山神土地的肚子里,用自己柔弱的身躯遮护在儿子的身子上面,为儿子遮着风,挡着雨,顶着冰雹和沙石的袭击,像一只暴风雨中的燕妈妈用自己的双翼遮护着雏燕一样。方正本明显感觉到母亲的身体在发抖。他也是第一次这样深切地体会到作为母亲的无私和伟大。

    风仍在身边呼啸着,垒在山神土地头上的乱石被吹下来了。一块,两块,三块……王其惠的背篓里,石头越来越多,越来越重,但她还任凭石头往背篓里落。她说:“多背些石头才免得被风吹走。”正是有了这座土地神为他们遮挡了部分风雨,又有了这些石头,加大了重量,他们母子二人才暂可免于被狂风卷走。方正本从巨大的风雨雷电声中听到母亲焦虑地说:“不知你哥哥怎么样了!”

    雷公雷母经过一番咆哮之后,像是累了,声音渐渐变得小了。风和雨也小了许多。王其惠与方正本商量了一下,试图早些离开这可怕的地方。她更想早些知道大儿子方正清的情况。母子二人慢慢地把头从山神土地的肚子里缩回来,伸直了腰,摇摇晃晃地向前迈开了脚步。

    方正本刚向前迈了几步,手中的蒲扇便被大风卷走。他哪里舍得一把好好的扇子就这样白白让大风卷去,张开双臂便去追赶。王其惠见势不妙,忙伸手将儿子一把抓住,大喊:“你不要命了!”这时她头上那顶早被雨水浸透了的草帽,也随着大风飘去。蒲扇和草帽像两只断了线的风筝,在空中翻飞着,扶摇直上。王其惠顾不得被大风卷到半空中去的扇子和草帽,急匆匆拉着方正本,退回山神土地面前,又重躲到了它的肚子里。

    风渐停,雨渐息,太阳重新从西边露出脸来。王其惠这才带着方正本告别土地神下山。山路上躺着几具麻雀的尸体。

    母子二人沿途留心察看,都不见方正清的影子。走过路边的一处山茅厕时,王其惠特别探头进去看了看,仍不见人。她忐忑不安地走在下山的路上。

    当他们来到张铁匠店子门前时,方正清已在那里巴望着他们。

    原来,方正清跟着那些赶场的大人急速向山上奔跑,他安全地通过了那段暴露在最高处的光秃秃的山梁,在下山的路上快步流星地狂奔。风越来越急,雨越来越大,雷电越来越猛。虽然他的头上罩着一个背篓,但被雨点、冰雹激起的沙石还是不停地飞溅到他的脸上。他好几次被大风吹倒,好在右边有坡坎遮挡,爬起来又跑。当风雨大到他们都感到无力抵挡时,正好路边有一处山茅厕,他们七八个人急忙躲进了那个山茅厕里,干巴巴挤在一起,倒也躲过了一场灾难。

    张铁匠的妻子见王其惠母子三人都淋得像个落汤鸡,脸色发青,嘴皮发黑,忙找出几件干衣服给他们换,说是以后还回去就行了。她给方正本找了一件又长又大的大襟衫,穿在身上一直盖到脚背。本来她家找不到大小合适的裤子,也就省得再穿裤子了。方正本感到很不自在,但他知道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也就罢了。张铁匠的妻子还说:“今天的雷打得这样猛,肯定是在打什么妖怪。”听王其惠说是把头埋在土地神下面躲过了这场灾难,她十分庆幸地说:“哎呀呀,我的天哪!还好得那座土地神保佑了你们,要不然可真难躲过这一关!”大家又闲聊了一阵,王其惠谢过张铁匠一家,带着孩子告辞回家。

    回到家中,王其惠忙找了些生姜、陈皮煎了一锅汤,每人喝了一大碗陈皮姜汤,以防感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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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

    ①红鸾星——据《封神榜》所载,红鸾星系凤凰山青鸾斗阙龙吉公主,是昊天大帝亲生,西王母之女,只因心生思凡之念,被贬下凡,在凤凰山青鸾斗阙修道。命犯红鸾星,就是要恋爱结婚了。

    ②脱去蓝衫换紫袍……隔桌子打人——均指当官。

    ③枷担——犁田时架在牛脖子上的一种工具,为“Χ”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