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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二年六月十六日,中共中央向离它最近的那个省城发出一道“命令”:中央决定由高扬同志担任河北省委第一书记,立即到职;前任几位负责同志接此通知即离任回京向中央报到,另行分配工作;无论何种意见,一律到京后再谈…套红卷头下,寥寥数语,载着庄严、急迫的气氛,顷刻落到省委每一常委的办公桌上。一颗颗铅字,跳进眼里竟然有声有色,震耳欲聋…这是一项不寻常的任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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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对人的选择,常有很大的偶然性。如果几个月前农垦部不并人农林渔业部——高扬不从农垦部长的位置上退下来;如果河北不是处于那样一种极为特殊的状态,中央便不会有这样一项任命。那么高扬晚年的历史将是另外一种写法,本文所要描述的一系列故事——这很可能是他一生中最有光彩的篇章——也就无由发生了。
一九八二年,中国的历史已经推进到这样的关口,即如胡耀邦同志在“十二大”政治报告中描述的那样:终于结束了长期的社会**;在指导思想上完成了拨乱反正的艰巨任务;实现了历史性的伟大转变……但是中央领导同志在斟酌这些字句的时候,却不能不为来自河北的消息忧虑,心上压着一块石头。
“文化大革命”以来,河北的党走过了特殊曲折的道路。林、江反革命集团的一些重要成员直接插手,埋下了祸根;“左”的影响严重。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中央的一些重要的方针政策在那里很难贯彻,在拨乱反正、落实政策等一系列重大问题上进展缓慢,唯独进京上访人数居全国首位。中央先后多次做工作无效,于是先后派出几位久经考验、且与河北两派素无瓜葛的老同志,接任了河北的党政主要领导职务。
遗憾的是,这几位老同志不久也被河北的复杂局面缠住了手脚。“文化大革命”的后遗症充分暴露出来,从省委、省直机关到相当多的基层单位,都形成尖锐对立的两种观点,争吵不休。一年过去了,老同志们没有向中央交出令人满意的答卷,倒是接二连三地送来洋洋万言的告状信……一九八一年夏天中央批评河北工作“落后了一大截”,如今仍然是“一大截”。
这是什么时候了?一九八二年五月,离“十二大”开幕还有一百天!不可容忍,不容等待。中央不得不下决心再度易人。
可是,派谁去呢?那里的形势再也经不起反复了,那里的人民不能再次失望了……这是一件煞费踌躇的事情。
北京西郊的玉泉山上,集合着一群深受中央信任的老同志,由余秋里同志牵头,进行着“十二大”的代表资格审查等组织筹备工作。高扬也在其中。他一九三六年毕业于东北大学经济系,同年入党。解放后,担任过沈阳市委副书记、辽东省政府主席和省委书记、东北局组织部长、中央书记处第三办公室副主任、中央工业工作部副部长、化工部长、吉林省委书记、农垦部长……党、政、工、农,他都干过。重要的还不是他的资历和名分,而是素质,用党内一些老同志的话说,“这是个干事情的入”。这样的人对于我们的事业永远不是太多,而是太少。因此,他退出农垦部几个月内,党和国家机关已有六种岗位先后来选择他了。平心而论,只要有工作,他都愿意做。“文化大革命”十一年半不得工作,无端垂老,滋味不堪回首。一九七七年,中央派他去吉林担任省委书记时,他的“三反分子”帽子还没有摘呢。耀邦同志说:管它呢,先干起来再说l高扬也不计较,戴着就戴着,有工作就行!他就这样上任了。但是今天,考虑到“年轻化”这个大局,他自己的意愿是退出一线,重操四十六年前的学业,搞点经济研究。这消息使他的老同事、社会科学院院长马洪大喜过望,立刻表示欢迎。
偶然性就在于,上述六种职务由于种种原因,暂时都未变成现实。于是第七种职务便来叩门了。
这天晚饭后,余秋里同志同高扬一起散步,忽然对他说:“中央准备让你到河北去工作,你觉得怎么样?”显然,秋里同志是受中央委托,先来吹吹风的。
这是高扬完全没有料到的,但对河北的情况,他有所耳闻。他懂得事情的严重性质。想了想,他诚恳地回答说:“我已经七十二岁了,河北又是那样的情况,我恐怕是力不从心了。从长远着想,是否请中央另外考虑人选……”接着,他向秋里同志推荐了三位年富力强的同志,他觉得他们都比自己适于担负此任。
半个多月过去了。这半个月内,想必中央进行了最后的权衡和抉择,看来河北省委第一书记一职,是非他莫属了。于是,六月九日,习仲勋同志把中央的决定郑重通知了他……这天,高扬从中南海出来,径直驱车去找他在吉林和农垦部时的秘书韩立成,对他说:“中央已决定让我到河北去工作,我答应了。你能不能跟我去?”
看得出来,他的情绪有些激动,也有点沉重。他等待着回答。
韩立成沉吟良久。跟他说什么呢?那是个令人“谈虎色变”的地方,前车之覆可鉴,这他知道,这些天,听到风声的老同事、亲友、家人,都反对他去河北,这他更清楚。他经历的坎坷够多了,垂暮之年,还要再冒一次风险吗?想来想去,韩立成还是忍不住建议道:“你能不能再找耀邦、小平同志谈谈?”
“我还能谈什么呢?”高扬说。
“就谈谈‘力不从心’也好啊!”
高扬轻轻地、缓缓地摇了摇头,说:
“一生中,这恐怕是组织上最后一次分配我的工作了,我不能拒绝……”
不知怎么,韩立成倏地涌起一股慷慨悲歌式的感情……那时,他的家刚从吉林迁到北京,但他立刻回答:“那好,我跟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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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令和服从,大凡在两种场合体现得最为严肃和彻底:一个在最下面,班长命令他的士兵;一个在最上面,统帅部派遣大将,同样是一令既出,冒死不辞。一九八二年六月二十日,高扬只带秘书韩立成一入,赶赴石家庄走马上任。
第二天,省直机关召开干部大会。这是个历史性的场面。前任几位负责同志各自发表了简短的感情复杂的告别演说.轮到高扬了,他表示今天只是向大家报个到,此外无话可讲。于是,散会。
他知道,所有的眼睛都在盯着他,准备捕捉他的每一句话,以判定对自己这一方亦即自己的命运有利还是不利,话他是要讲的,但那需要时间。
第二、第三天没讲,第七、第八天还没讲。转眼已是第十天了。中央为了帮助他摸清情况,派了一个九人工作组协助他,加上秘书和他自己,总共十一个人,要在十天之内理清这团乱麻,并非易事。仓促表态,无论说出有利于哪一方的话,都将重蹈覆辙,引起新的混乱。而迟迟不表态,将使两方的人都感到失望,何况一个五千三百万人口的大省的工作不容久等。他的当务之急是尽快拿出一个改组省委领导班子的方案。
经过十天紧张的调查,与各方面接触,现有三种方案可供选择:
第一种:凡“不积极执行三中全会路线”的一律换掉。——这个关乎“路线”的概念在河北另有特定含义,指的是某一方的人。
第二种:按年轻化的要求,六十岁以上的常委、六十五岁以上的书记都调走。——这个标准看来无可非议,一落实到人头,不对了,这等于把另一方的主要人物都换掉。
以上两案都具有排他性,不足取。
第三种方案:把两方面的尖子人物都调走,不偏不倚,“对等裁军”。——看来,这是唯一可行的,也是最为彻底、最能服众的方案。如果高扬这样提出,中央也会批准,“改组”嘛。但是他说:也不宜取。这样调整面宽,震动太大,每一个要走的人都会背上思想包袱,觉得是犯了错误不受信任的人。其结果是人出了班子,派性转入“地下”,反而不好做工作。而且每个人都代表一批群众,从长远看,不利于安定团结,不利于调动积极性。派性是在特殊的历史条件下形成的,解决它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文化大革命”中多数干部和群众都参加过“群众组织”,都有“派”,目前难办的是他们,以后的工作依靠的仍然是他们。因此,他主张少用“外科手术”,而主要施以中医的“调治”:舒筋活血,消积化瘀。
高扬在思谋着一个最简单也最复杂的方案。他有某种预感,他觉得这才是中央真正希望他做的……这是七月一日,高扬到任第十一天,向全省的地、市委书记们发表“施政演说”:
“见见面,认识一下,以后要共同工作,见面机会还多。”
鸦雀无声。等了十天,他终于开口了。但又怕他讲,怕使自己失望。
“应该讲点什么.但话难讲。现在干部思想浮动,不知省委班子动向如何,是大调整还是小调整?不少人在观望,传说纷纭,真假难辨。我是省委‘新闻发言人’,在这种情况下,不说话不行,说不恰当也不好。怎么说呢?我工作多年,从前当过地委书记,和大家是同行,进城以后,除六O年被定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下放贵州工厂两年,和.文化大革命’十一年半未工作外,在省、市、中央局和中央机关做过各种工作,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
坦率。都是实情。可是,你将怎么办呢?
“想过之后,今天我能说的是以下几点……”接着,他提出了后来对扭转河北局面起了关键性作用的“三点意见”:
一、省委领导班子只进几位较年轻的同志,其余基本不动。各地、市委也基本不动。
二、要真正搞大团结。两三年来,谁都说自己坚持贯彻三中全会路线,却恰恰把三中全会要求的为工作重心转移创造条件这个政治任务——安定团结,给忽视了。
三、暂停争论。如果要先把是非都辩明再讲团结,就会争论不休,贻误工作。有些是非,通过以后的实践会逐步弄明白的。
从开场白到结束语,两千零五十字,完了。
出入意料。已经宣布散会,有人还坐在那里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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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天以后,中央批准了这个“基本不动”的方案。
五千三百份省委文件,发往公社以上各级党委,又通过他们与五千三百万河北人民见面了。饱受**之苦的广大基层干部和群众反响强烈,充满了期待。
仍然留在班子里的各级领导干部,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了。仔细一想,却不满足:“三点意见”并没有肯定我这一方是正确的。多年积怨,这样不明不白的就算完了?
不消说,日常党的会议上时有龃龉发生,在北京开“十二大”的河北省小组会上也曾出现“剑拔弩张”之势。真伪难辨的告状信,成捆成摞地送到“书记楼”,都写着“高扬同志亲启”,都在争夺第一书记。某些搞“四大”有瘾的人,公然围坐在“书记楼”前请愿,要求“彻底”落实政策……
风谲云诡,险象环生,正如工作组的同志事先所估计的那样。“这样吵吵嚷嚷的,你怎么工作呀!”有的同志甚至担心他弄不好给轰回去……
“被轰回去的可能性不是没有,那也无非是再回北京呆着呗!”高扬幽默地说。他居然还挺乐观呢!他说:“这就象走钢丝一样,随时有掉下去的危险,但它毕竟还是一条路。就看你怎样走了。”
一生中最后一次出征,他又放弃了现成的路,宁愿去走“钢丝绳”。钢丝在激流旋涡之上摇摆,考验着“七十老翁”的真功夫。
他必须十分审慎地、耐心地处理一切,又不能让复杂局面牵着鼻子走。“暂停争论”不是不分是非,但是站在派性的立场上就无所谓“是非”。判别是非的标准只能到派性之外去寻找,这就是党性、党纪和国法。
他在寻找一个突破口,他要撬开一条缝隙,使人们能够伸进手去,把好人和坏人分开……八月二十一日,《河北日报》刊出一篇八百字的短文:《论诬告》。“诬告历来为公正舆论所不容,而且是违法的。”文章开宗明义,指出河北诬告成风,乃是“文化大革命”公开罗织罪名的“遗风未泯”,是派性严重的人制造混乱的手段。其当前的特点是钻空子,写匿名信,与好人揭发坏人而不敢署名的现象鱼目混珠,使领导机关“投鼠忌器”。于是作者提出“防鼠进器”三条办法。最后呼吁:“现在的诬告风既然是躲在阴暗角落里的老鼠们吱吱叫起来的,关心端正社会风气的人们,实在应该齐心协力把它们赶上街,让谁都看明白它们是鼠辈!”
作者:夏明。省委第一书记高扬的便是。
第二天,《河北日报》又披露了一桩惊人的诬告案:任县人民检察院副检察长刘文生多次诬告检察长,被依法逮捕。此后报纸上又连续发表了几十篇反诬告的报道和文章。
《论诬告》站在法律和社会公德的高度,从纷繁的现象中,敏锐地抓住了这个倾向性问题,切中河北的要害,并在全国引起共鸣。《人民日报》及五、六家省报先后予以转载。
接着,高扬又亲手处理了邢台和保定两起严重的打击报复案仵,在报上指名道姓加以公布。
反诬告,反打击报复,斜刺里杀来的两剑,无情地挑开了派性的“护腚帘”,让那些不法横行者当众出丑,再不能借派性以藏身;同时也给广大正直的干部和群众撑了腰,壮了胆。高扬号召各级党委在歪风邪气面前要上下一致,互相信任,互相支持;要敢碰硬。他主张对大多数干部给以充分的信任。他说,这就象抗日时期对待一些来自敌占区、历史一时难以查清的干部一样,只能在工作中加以考察。如果等一切都查清再使用,就将失去一大批干部。如果说以上各点是为广大干部解除“后忧”,那么他同时又在苦心孤诣地引导他们“前瞻”。他有针对性地一步一步地提出搞好党政分工、加强政府工作,消除“党不管党”的积弊,医治科教卫生事业“贫血症”等一系列任务。他手中时时举着四化建设这块强大的磁铁,把人们的注意力从派性利益上引开;让那些有“钢性”的肯干事情的人从派性的乱麻团中崭露头角,脱颖而出。干部队伍逐渐在工作实践中分出是非优劣,改变了按派别分野的不正常局面。
……说时快,那时迟。派性的平复,局势的安定,是随着各项工作的展开逐步实现的,读者将从以下各章里细细品味,这里只能简短截说。
“三点意见”赢得了半年的稳定,也为高扬换来了用自己的眼睛考察干部的机会,于是,在全国进行机构改革的脚步声中,一个按干部四化的要求配置的省委领导班子方案形成了。
一九八三年三月十八日下午,中央书记处议定河北省委的领导班子,前后不过五分钟,就顺利通过了。耀邦总书记幽默地用四个字称道这件事:
“风平浪静。”
沉重的河北车轮,终于拔出泥潭,开始走上了正轨。回想半年前的情景,恍若隔世。人们越想越觉得那“三点意见”难能可贵,潜心钻研“领导艺术”的同志总觉得其中有什么奥秘。离扬则把它说得平淡无奇。
“提出三点意见时,要说我在十天之内把情况都摸清楚了,那是不可能的。但是全国的大形势是在往好处转,河北是全国的一部分,它也在变。明天的两派,将不同于昨天的两派,我有这个预感。”
“如果说前任几位同志在这个问题上有什么失误的话,那就是把从前个别领导人的影响估计得太重了。要么主张把所谓他那一派的人都换掉,不然不得了;要么不敢动,一动就不得了。哪有那么回事?河北的党员大多数还是党员,不是哪一派的‘派员’嘛。三中全会、中央的号召,对他们就没有影响?他们就不想搞四化?事实证明,真正想搞派性的人并不多,大多数人早就腻味了。”
“物极必反嘛,我不过是顺应了这个规律。”
确实平淡无奇。但是一年以后,当他在中央整党指导委员会召开的整党座谈会期间,汇报了这段工作的体会之后,薄一波、胡启立同志给与了高度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