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广宽宏地回敬了一句:“思念故乡,人之常情。老先生怎么就忘了当年的那首《人日思归》?”
薛道衡似乎还未品出咸淡,又说:“人之常情也是大有差异的。陛下为了游幸江南,就不惜广征佚役,动伤府库,挖一条南北千里的河渠,百姓们对此举可是多有怨言非议啊。”
杨广哈哈大笑:“百姓民间的怨言非议,可以解释为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然而,像老先生这样学识渊博的人,就不该人云亦云了。开河挖渠,巡历淮海,首要是为了观察风俗,听采舆论,以审政刑之得失。也为了沟通南北,畅通漕运,以便利百姓往来,繁荣农商。秦皇修筑长城,汉武开拓疆土,都为天下社稷建立了大业功勋,而且名传不朽。朕开挖千里大河,其功绩不下于秦皇汉武,也是一件千古不朽的大事啊!”
凡读书人,听到秦始皇这个名字,首先想到的就是焚书坑儒,并由此怒不可遏。薛道衡听杨广说要效法秦皇,心中顿生厌恶,但他不想再争辩下去,因为他看见杨广那种踌躇满志,洋洋自得的神气,知道再说什么也没有用。
其实,杨广也不想再谈这个话题,他见薛道衡没再言语,便话锋一转,问道:“老先生说在岭南天天读书属文,有什么华章美文让朕一睹为快吗?”
这话倒是提醒了薛道衡,他说:“陛下,高祖文皇帝躬节俭、平徭赋,爱民省政,深得天下拥戴。先皇宾天,老臣未及进京扶丧,为此深感愧痛!就写了一篇(《高祖文皇帝颂》,以表老臣的敬仰和忠心。今天呈上,恭请陛下御览赐教!”
说着,就从宽大的袍袖里取出一本奏折,双手举过头顶,跪献给杨广。内侍接过来,又转送到御座前。
这是一篇洋洋三千言的文章,从开篇至结尾,字里行间充满了对文帝的赞誉和歌颂。历数了自开皇至仁寿二十四年间,文帝的丰功伟绩,善行美德。文字如行云流水,酣畅淋漓,抑扬顿挫,通篇都倾注了作者的真情实感与无限忠诚。
杨广读着读着,脸色渐渐阴沉下来。他想:薛道衡写的文章很多,为什么偏拿这篇给朕看?他如此赞美先朝父皇,岂不是暗藏鱼藻之意!
他想起了(《诗经·小雅》中的一首名为《鱼藻》)的诗:“鱼在在藻,有颁其首。王在在镐,岂乐饮酒……”这首诗写的是周幽王治下的臣民,怀念周武王时候的快乐生活,暗念着对幽王的不满和讥讽。杨广由薛道衡赞美文帝而想到了《鱼藻》,事情就变得严重了。
如果往好里想,这原本应是一件好事。文帝是杨广的父亲,在儿子面前夸赞父亲,当然是为儿子增光添彩的好事,一般说来,儿子都会高兴的。
然而,薛道衡偏偏忽略了至关重要的一点:父亲和儿子都是皇帝!所以,这件事若是往坏里想,却是坏得不可饶恕。先皇已去,新帝即位,你在当朝皇帝面前,极尽歌颂赞美先朝国君之能事,那言外之意……是添彩,还是抹黑?
薛道衡犯了官场又一大忌:千万不可当着现任上司的面,夸赞他的前任如何英明伟大,不论他们俩是父子,还是亲兄弟!
薛道衡啊,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当局者迷,而谁又是旁观者?
但是,从薛道衡文章字面上看,毕竟是歌颂先皇的,杨广也挑不出刺,只好把文章往御案上一放,同时改变了对薛道衡委以重任的初衷:
“老先生刚刚到京,诸多事情以后慢慢再议,来日方长嘛!朕拜老先生为司隶大夫,请到职理事吧。”
司隶大夫,是个总管京畿安全的官,其实是个闲差,并无实权。薛道衡听了御旨,心里有些不快。好在他是个淡泊名利的人,当即跪拜谢皇上隆恩,领旨上任去了。